2017年2月6日 星期一

[練習][BL]喪禮後




  陰霾是由墓園開始擴散的吧,漸漸壟罩了天際,將灰幕覆蓋於大地之上,於是墳草染上了棺木與墓碑的沉重,黯淡又哀戚地搖曳啜泣。直至喪禮結束,眾人都看不透達斯萊是喜是悲,他面無表情地主持了這場哀悼儀式,就連上蓋前、對上父親的最後一眼,都沒有被墳場的陰沉所感染。他像一張白紙,突兀矗立在晦暗中。

  當葬禮結束,僅餘他一人留在原地,掛著那張毫無感情的面容陪伴父親。

  遠方,喪鐘聲響起。達斯萊抬起下巴,閉上眼,深深吸入一口氣,聽那聲聲幽怨遠揚。當他吐息,鐘聲停止,他便睜開眼。

  他便打開父親的棺木。

  雙腳跨入墓穴,他推擠著父親,反正這靈柩很大,足夠容下他們兩人。他躺在父親身旁,一手勾住父親的頸肩,像最親密的兄弟那般貼近,卻不帶有親切與欣喜。他只是那樣擁著父親,望向灰濛濛的天空,卻沒有任何一道光、一團烏雲令他聚焦。

  父親的僵硬讓他很不舒服,可惜了這棺木躺起來是像沙發那樣柔軟。因為灑滿了香水,所以聞不出父親的身軀內是否已腐敗,至少在他的喪服上是看不出有任何蛆蟲爬出。達斯萊再度閉上眼,心頭猜想,若有人俯視這副棺材,便會看到一對英俊的雙胞胎兄弟相擁在一起。其中一個上了胭脂,臉色紅潤,卻沒有生人氣息。

  兒子抱著父親,對時間的流移全然失去了感覺,似是享受這份靜謐,放鬆躺在內中。當稀疏雨滴落下,感受到冰冷點點,他才想起自己仍然活著而眨了眨眼,依依不捨地放開墓中人,仍然回到活著的真實。

  「永別了,我親愛的父親。」

  在父親塗了口紅的唇上深深覆印兒子的道別。輕撫父親嚴肅、僵直、與自己極為相似的面貌,他笑了,微微揚起嘴角,帶著戲謔與評估的笑意。這是不屬於父親該有的笑容……至少在生前,他不曾這麼對他笑過。

  雙腳跨出墓穴,他拉移著父親,畢竟這靈柩很大,留下空位像是容過兩人。留下了唯一、也是最後的吻別,達斯萊闔上棺木,將那束束恥笑、妒忌、憤恨置回棺蓋上,他知道參與喪禮的所有人都是笑著離開的,艷麗鮮花沾染的喜悅實在過於鮮明,以至於死者的兒子都感同身受。

  雨勢漸大,雨水打濕了他整齊的髮、端整的衣裝,也打在父親的棺木上,宣洩死者的震怒。

  儘管濺了一鞋爛泥,他還是踏著輕微優雅的腳步,帶著笑漫行在墓場的肅穆中,對有聲的、無聲的怒斥置若罔聞。當葬禮結束,僅餘這一人細數碑石的序列,算計自己的擁有。當然也沒漏了父親那一塊。







  當你趕到時,葬禮已經結束。雨勢仍不肯歇息,似是撻伐不斷擊打父親的棺木,墳上鮮花七零八落散布。貴族喪禮的落幕看來並不如何隆重。
 
  早知如此就不該來。母親是要你擺架子,並非成為不肯為亡父送葬的不肖子,但現下遲到顯然已沒有任何意義。這裡除了長眠的父親,沒有任何一人。雨聲彷彿父親的譏嘲,落在頂上的黑傘答答答答,笑著你的幼稚。
 
  直到身後的腳步聲打擾你與父親最後的相處時光。踩在泥濘中依然輕微優雅的腳步,如同父親。你轉過身,看見了他。
 
  他來到你的面前。他沒有撐傘,抹了油的髮與高級西裝任大雨糟蹋,本該光可鑑人的皮鞋也沾滿泥,一身黑猶如應該在墓穴下的父親。同記憶中的父親,高大、英俊並帶著嚴肅的神情,總用輕視的眼神看著你。
 
  但他笑了,微微揚起嘴角,帶著戲謔與評估的笑意,那是不屬於父親該有的笑容……至少在生前,他不曾這麼對你笑過。
 
  那是你的長兄。
 
  並不是沒有預料到會與財產繼承人的會面,但沒有想過會是這種情況:只有你、他以及死去的父親。訝異擴大並在沉默間轉為疑惑,又在他的迫近下轉為驚慌。
 
  達斯萊太像父親了……你不禁這麼想。他們總是能看穿你的懦弱,冷眼瞧著你的慌亂,但達斯萊與父親不一樣。父親從來不肯如此親近你。
 
  你們的臉龐相距不到數吋,彼此的鼻息噴吐都能感觸……你甚至聞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那是古龍水摻了雨水與青草,佇立墳場許久的味道。他依然笑著,溫柔且親切地,同時也柔聲喚著你的名:「安維希達……」
 
  父親從不曾表現對你的疼愛,這正是達斯萊與父親最大的不同之處。他冰冷溼透的手掌撫上你的頰,滑下你的頸……突地,拉開領帶與領扣。
 
  愕然遠比他的動作要遲——他扯下了你項間的懷錶。
 
  那是達斯萊對你一貫的笑容。他笑道:「父親的遺物,我收下了。」
 
  他的背影與父親一模一樣,從來都是在傷了你的自尊心後,漸而趨小,最後消失在你的眼界裡。父親總是說:安維希達,你實在過於短視近利。
 
  你的傘陷入泥淖。雨勢仍未歇止,打在身上令你全身溼透,或是打爛父親棺上的殘花,或是沒入墳土,終究與死者同樣無語。




 


  父親接下家產時就已經立好遺囑,他的指定繼承人就只能是長子。一直到今天,母親還是會咬牙切齒地講這件事,接著歇斯底里地摟著我哭泣,聲淚俱下念著長子絕對不如他的寶貝兒子。但就我有記憶以來,達斯萊卻是我最崇拜的人。
 
  我最害怕的人是父親,他苛薄的言詞與嚴厲的神情是我童年的惡夢,或許因為母親的袒護而鮮少處罰我,但他鄙夷的話語不曾休止,深深烙印在男孩的腦海、侵蝕著少年的心、種下一名兒子永遠無法抹滅的自卑。
 
  「你令我失望,安維希達。」
 
  「你不該令我失望……安維希達。」
 
  緊接在父親無情批判之後,是達斯萊溫柔的期許。大我五歲的長子看起來像堵高牆,隔絕父親的偏見,對母親的偏愛置若罔聞;在這道牆下我感到安心,卻也明白永遠也無法跨越他。
 
  理性的達斯萊只是教導我,在莫爾森家族應該如何生存。父親排除了所有庶系族人,從兄弟姊妹中奪下家產;而我的母親害死了自己的姊姊,才成為名副其實的莫爾森夫人。達斯萊要我看著父母,觀察他們的優越與缺失,最後面對長子,看看自己是否夠格成為繼承人。
 
  父親命令我輔佐這個位子,母親要求我搶奪這個位子,而達斯萊……我贏不過達斯萊。
 
  他看我應該是挑戰者的,卻笑著要我看清現實。我沒有他高大、強壯,交際手腕也沒有他高明,在母親的溺愛下受到保護,世事歷練更是少得可憐。在先天身為么子上,我因為自卑與懦弱先輸給了長子。至於他們批評我的奢侈與好逸惡勞,在母親的教育下我不以為這是短處。我終究是高貴的莫爾森家族。
 
  達斯萊看我應該要是挑戰者的,卻僅是一笑置之。
 
  與他相別是五年前。母親沒有輕言放棄繼承權,以分居表達抗議,同時也要我離開父親,準備長期抗戰。達斯萊看著我的行李一一上車,平時優雅的笑容帶上了輕蔑,卻還是擁抱了我。
 
  「你不該令我失望……安維希達。」他輕吻我,在耳際對我呢喃:「我終究是莫爾森家族的繼承人,你終究屬於我。」
 
  就我有記憶以來,達斯萊就是這麼看著我的。我屬於莫爾森家族,而他擁有這個家的一切。
 
  我還沒上車,他就已經轉身離去,省略那無意義的道別。我還未離開這個家,他便已在等待我的歸返。
 



 


  一開始就只打算立嫡長子為繼承人,又為何要納第二個女人、生了第三個兒子?縱使他應當為庶子,正室也因難產意外死亡,側室扶正,仍成了嫡子;而遺囑不曾修改,爭奪財產繼承權的戲碼依舊要上演。看看他的阿姨、也是他的後母,為了么子的權益醜態百出,達斯萊不禁懷疑父親仍有看走眼的一天。
 
  這女人也就只聰明那一次──在姊姊的安胎補品裡動手腳,雖然時機已晚,大的還是血流過多死了。可惜小的保下來,還是雙生子。
 
  這是安維希達告訴他的。達斯萊不清楚父親是否知曉這件事,也不明白他再娶的目的;可以肯定的是,將次子過繼出去、培養么子,都是為了這個家著想。
 
  為了莫爾森家族。父親對家族的愚忠毋庸置疑,長子再了解不過領主的迂腐。但說是全然效忠家族也不完全對,因為他將家族的利益視為自己的應有,「為了莫爾森家族」其意是「為了莫爾森領主」;而為了領主的利益、家族的壯大,該犧牲的就沒有必要猶豫,可獲取的當該全力奪取。
 
  出生就註定成為下任領主的達斯萊也是這麼想的。只是他未必認同父親的一切,至少他覺得自己比父親要來得寬容。莫爾森夫人為了繼承權一事與領主鬧翻,父親轟她出去,她卻說以分居抗議;已明言么子無法繼承分毫土地,安維希達卻還是懷著僥倖的心態附和母親,離開達斯萊的掌控。
 
  罷了。父親厭惡妻子、鄙視么子,達斯萊聽過太多抱怨;現在,父親死了,耳根總算清淨,而該是莫爾森家族的終究要回到領主手上。他對那個女人沒有太多想法,也不在乎弟弟怎麼看自己;只要接受父親留下的一切就對了,這些都是他應當擁有的。
 
  此外,次子繼承了叔叔微薄的遺產,也當要收回。父親其他的兄弟姊妹流離失所,已脫離這個家很久了,而次子的過繼就是為了控制他僅剩的弟弟,那麼達斯萊就代替父親,不……是以莫爾森領主的身分統合這個家。
 
  一開始就只打算奪走父親的一切,那麼也不用問父親當初的立意如何。縱使次子、么子的存在有所威脅,他也會排除一切保住領主之位,正一如父親當年奪下這個位子。達斯萊‧莫爾森注定會超越自己短視近利的父親,使這個家族更加壯大……這同時也是領主應有的利益。
 
  而基於責任,他會保全這個家的一切,包括他愚蠢且心胸狹隘的弟弟們。
 



 


  三天後,安維希達與母親不請自來回到祖宅,並帶著律師與家當。莫爾森夫人揚言要攆走當代領主,達斯萊卻只是笑笑,請這對母子帶著自己的物品回到原來的房間,有禮地邀請他們盛裝出席晚宴。一切吃過晚飯後再說。
 
  莫爾森夫人為了表現她應有的氣度,收斂了跋扈的態度,心頭精心挑選著自己的晚禮服,妄想著飯後茶時達斯萊對她低頭下跪的模樣,喜孜孜離開兒子回到主母的房間。
 
  儘管已是傍晚,安維希達的臥室有些晦暗,他仍注意到此處不曾改變。小時候他的房間與主臥室相鄰,因為受不了母親與父親的爭吵,於是要求搬到達斯萊臥室的隔壁。記得沒過多久,父親便與母親分房睡,搬到對院去圖個清靜,就連辦公也經常在那,很少出現在主院。而達斯萊在寄宿學校讀書,只有長假才會回家,剩下他與僕從們忍受母親永不停歇的牢騷。
 
  這房間依然一塵不染,莫爾森家的僕從們都受過主母嚴重潔癖的訓練,能避免她的責罵就是勤打掃。安維希達看到書架上的陳列也一如往昔,多半是達斯萊小時候的讀物。父親的辦公室後來成為達斯萊的書房,舊書就由么子所繼承了。
 
  打開陽台的落地窗,夕照漸漸褪去,換來徐徐涼風,以及敲門聲。
 
  達斯萊不等弟弟應聲就啟門進來,也不開燈,僅是靠在門旁,等待安維希達的反應。在昏暗的房中,安維希達也無法忽視他的笑容。
 
  他感到不耐,語氣有些暴躁,「你到底在得意什麼?主母失態就真的那麼有趣?你不交出財產她不會閉嘴的!」
 
  長子沒有反應,那樣透視么子心頭畏懼的眼神依舊。
 
  「為什麼要把父親的懷錶奪走?」安維希達揚聲怒罵,「那是父親唯一留給我的,而不是任何土地!他只是忘了還有那只錶,連么子的存在一並遺忘!你很得意嗎?莫爾森領主!」
 
  被質問的一方總算開了口,輕聲說:「我只是繼承父親的一切。」
 
  「而我什麼也沒有!」
 
  安維希達怒吼著奔向達斯萊,揮拳卻被攔下。他比他矮小、精瘦,達斯萊隨時可以把他打倒在地,但還是放開他的拳頭。么子氣呼呼地瞪視長子,不再出拳,那樣刺目的笑意不是挑釁,不過憐憫罷了。
 
  他轉過身去,不打算自取其辱,想著要怎麼要求他離開,卻被他從身後擁住。他比他高大、壯碩,達斯萊隨時可以轟他出家門,卻讓他回到此地。長子的聲音一如往昔溫柔,輕聲說:「你回來了,安維希達。」
 
  輕聲喚起安維希達對他的思念與崇拜。達斯萊的鼻息噴在他的耳際,如火苗漸漸燃起。
 
  一聲刺耳的尖嘯打破了夕日餘照的安寧。那是主母的尖叫。安維希達推開達斯萊,驚恐看了他一眼,才奪出門奔向主母的臥室。
 
  落地窗開著,夕陽已沒入黑夜。主母換上了最艷紅的晚禮服,看來一點也不像未亡人,倒在陽台下,蒼白的肌色濺上胭脂,雙眸睜大,在滿布暗沉色的草地上,像極了迷失深林而驚慌失措的公主。但照著童話故事來講,說是遭到報應、壞心的後母皇后或許更為恰當。
 
  律師手上的遺囑已經準備好了,領主過目後只說讓這對夫妻合葬,么子自然得留下與他辦下一場喪禮。
 
  下一場喪禮……安維希達希望別再下雨了,他恨透了骯髒的雨水與爛泥;況且,三天前淋了雨,他現在喉間痛得不得了。
 



 


  那只懷錶已壞了許久,同父親漠視你的時間那樣長。
 
  長子入學的前一天,領主叫喚你們到書房,訴說著家族的願景;那樣的長篇大論對七歲的么子而言過於深奧沉悶,呵欠才打了一半,響亮的耳光就將之打斷。
 
  你的眼眶泛著淚,但在父親面前怎麼也不敢落下,只得忍著哭噎,在達斯萊身旁顫抖著。兄長只是瞥了你一眼,沒有任何話語與動作。
 
  「你令我失望,安維希達。達斯萊五歲以後就不再挨打,因為他比任何孩子要聰明成熟,那正是莫爾森的繼承人該有的樣子。你和其他小孩一樣平凡。」
 
  午夜的鐘聲拯救你免於繼續挨罵,打斷父親的苛責。似是想到什麼,他到書桌前拿了什麼出來,遞到達斯萊面前。
 
  「準時是紳士的美德。達斯萊,你要記住這點。」
 
  長子接過那精緻的懷錶,機巧的笑容如此回應父親:「我想安維希達更需要遵守這點。」
 
  領主點頭,你羞愧紅著臉,任兄長為你掛上父親的懷錶。齒輪聲滴答作響,在每日每夜提醒你父兄的羞辱。
 
  此後與達斯萊聚少離多。繼承人與領主的樣子愈來愈相像,不論是那虛偽的禮節,抑或是目中無人的自信;他們兩站在一起,甚至比你們還像兄弟。
 
  他們終究是不同的兩人。達斯萊少了父親的苛薄與嚴峻,向來,他面對你的過錯、失態、無禮,僅僅一笑置之。總是笑著的達斯萊,從不對你發怒、從未直接責備你。他總是笑著,提醒你的所有不是,讓你無地自容。那比父親的怒罵還要令人難過。
 
  比起父親的嘉獎,你更希望獲得達斯萊的認同。他是那麼優秀、那般完美,以至於你對他的崇拜與日俱增。以至於你天真的以為,達斯萊對待你真如同親生兄弟。
 
  那只懷錶是父親踩壞的,同他踐踏你的自尊那般輕而易舉。
 
  母親揚言要帶著么子離開這個家,直到領主反悔改易財產繼承人;基於利益考量,當然是服從母親,但於禮,仍然得向父親道別。
 
  你站在父親書桌前向他告別,也在兄長面前硬生生接下父親重擊的一巴掌。手中還握著要歸還的懷錶,但受下耳光時因重心不穩而掉出摔開。父親不再大發雷霆,連蔑視也吝於給予,不發一語踏步離開書房,就是踩壞了那只錶也沒發現,這麼無視於你的禮數拂袖而去。
 
  達斯萊撿起那只錶,將破碎的玻璃鏡片剝下,闔上掛回你的項上。你狠狠瞪視兄長,他卻依然笑著。
 
  「準時是紳士的美德。安維希達,你要記住這點。」
 
  他輕撫你紅腫的臉頰,柔聲說著:「我想你會遵守的。你回來的那個時候。」
 
  達斯萊的溫柔在你的心頭滴答作響,直到你離開這個家,依舊圍繞在心上,揮之不去。
 
  那只懷錶已壞了許久,但你怎麼也不願丟棄。那是父親的懷錶,卻是兄長給你的。你一直都記得,達斯萊要求你遵守終將歸來的那個時刻,也一直都記得他的警告。
 
  「我終究是莫爾森家族的繼承人,你終究屬於我。」
 
  你一直以為這只懷錶是你們之間的聯繫,對繼承人而言,它不過是擁有權的象徵。







  主母的葬禮才結束,么子就病倒了。長子剛接手家族產業不久,無暇去關心弟弟的狀況,只聽得下人言「高燒不退」應了一聲「嗯」,繼續他的工作。

  三天來,安維希達臥病在床,領主卻未曾來探望一面。

  這是當然的,安維希達想著。達斯萊繼承了父親的一切,包含財產、外貌以及思維模式。嚷著要爭家產的繼母在意外下過世,么子若重病不起甚至跟著父母而去,就沒有任何人能與領主競爭莫爾森家族的所有權。而且安維希達也知道,母親的死不是意外,若她安分接受未亡人應有的少部分錢財,而非圖謀整個家族,現在還能在父親留下的別莊過著舒適生活。

  而他,安維希達‧莫爾森,領主的弟弟,此時因病而死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了。他畢竟還是站在祖傳的土地上啊,不論任何作為、成就乃至生死,都掌握在領主手中啊。

  他從來也沒有資格去與達斯萊競爭啊。最令他深感痛惡的是,若真不幸死在長兄手裡,九泉之下得面對父親的譏嘲與母親的悲憤……想來就令人苦痛。

  三天來,父親的痛罵聲與母親的悲鳴聲不絕於耳,讓人痛苦不堪。模糊意識中,彷彿看見父親站在床前,冷笑譏諷么子的懦弱無力,他伸出手按在安維希達的臉上,似是宣告么子的死期……

  「我的安維。」他這麼說著。

  儘管安維希達意識不清,仍然認得父親與長兄嗓音的差異。「……達斯萊?」他微微睜眼,在昏黃燈下,看見達斯萊收起平時從容的笑容,蹙眉注視弟弟。

  朦朧視線裡,樣貌與父親極為相像的達斯萊看來竟愈發地不同。他的俊美更勝父親,比父親更為優雅,輪廓的線條也更為鮮明。他的唇很熱,呼出的氣息極為溫暖,他的擁抱幾乎驅走了冰冷,令安維希達的寒顫漸緩。

  「達斯萊。」

  安維希達雙手環上達斯萊的頸,在他的懷中哽咽啜泣。上回這麼擁抱他已是好久以前,那時他們都是孩子,挨打的弟弟不知道自己有天將與兄長爭產而反目,只想尋求最敬愛的哥哥給予安慰。

  達斯萊吻去他的淚水,溫柔輕聲對他說著:「快好起來吧,我的安維。」

  這是夢,回溯童時記憶的夢境,令他喜極而泣的美夢。安維希達在達斯萊的懷抱中昏睡過去,並在夢中對自己這麼說道。

  直到翌日醒來,退燒且能下床進食時,他仍舊這麼想著。

  安養數日後,安維希達的健康略微恢復才去見領主,那時達斯萊還在辦公,讓弟弟等了好一些時間。

  「前幾日我曾去看過你,」他的話聽來難以置信,「那時你的狀態讓我很擔心。你恢復了,這樣很好。」他掛著以往的笑意,「失去你我會很困擾。我需要你替我分擔家族事務,如同我從前輔佐父親那樣。」

  這話的真實信安維希達難以評估,達斯萊又繼續說了:「質疑我的用意也無妨,我只要求你能為家族盡心力。這幾天我在安排你的位置,很快,你就能大展身手。」

  面對他的欣喜,么子不能理解,「你怎麼知道我不會趁隙奪走你的權位?我很好奇,你如何能信任我,我的領主?」

  達斯萊的笑意更深了,似是又在嘲諷弟弟的愚昧。搶在安維希達的怒氣之前,他說:「我並非要求你對我忠誠,親愛的安維希達。我僅僅要求,你必須效忠這個家族。」

  他冷哼,「若我記得不錯,這是『你』的家族,兩者差異似乎不重要,我的領主。」

  「你是這麼想,那自然更好。」對弟弟的譏語一笑置之,達斯萊走近安維希達,「你屬於這個家。這對我們都好。」

  領主取出懷錶,遞給弟弟。那是父親的錶,達斯萊讓人修好它,在他的掌心上正常運轉中,指針的彎曲已不復存在。看著那錶一會兒,安維希達遲疑伸出手,達斯萊卻闔上錶收回手。

  達斯萊親手將懷錶繫在安維希達的頸上。他擁抱他,貼著他的頰在耳際低語:「歡迎回來,我的安維。」

  這胸懷的溫暖與那夢境是一樣的。不,或許更為熾熱。

  安維希達不知道是否能相信自己的領主兄長。但他確信,自己永遠也逃不出達斯萊的掌握。







  安維希達歡喜地在聖誕樹下拆禮物,今年收到的禮物更多了,地上滿滿都是他拆開的包裝紙。

  拆到一半,他突然想起什麼,轉頭向一旁的母親詢問:「達斯萊的禮物呢?書房那邊有另一棵聖誕樹嗎?」

  母親溫柔笑著,「親愛的,達斯萊並不是乖孩子,所以他沒有禮物。」

  么子歪頭想著,怎麼也想不透乖巧聰明、總是受到父親嘉獎的兄長為什麼沒有禮物。

  母親正坐在壁爐旁看書,沒有盯著安維希達。於是么子抱著其中一個較大的禮物,小小的身軀幾乎要被擋住,蹦蹦跳跳地溜到了書房。

  長子正在書房寫著這個假期的作業,房門突然開啟,矮小的弟弟抱著偌大、未拆的禮物盒進來;他跑到兄長身邊,將禮物放下,綻出一個微笑,「聖誕快樂,達斯萊!我有多的禮物,分給你!」

  達斯萊也笑著,「聖誕快樂,親愛的安維。你無須分享你的禮物,我沒有那個需求。」

  「但是你沒有禮物!你應該要有的!」

  弟弟的小臉有著明顯的堅決,他不禁挑眉又笑起。安維希達不懂那個弧度代表的意思,只覺得和平常溫柔的笑意不同。

  兄長放下羽毛筆,蹲下擁住弟弟,在他臉上印下一吻。

  恢復以往的溫和笑容,他摸著安維希達的小腦袋,「我收到你的禮物了。謝謝你,我親愛的安維。」

  將禮物推回他的懷中,兄長坐回位子上,繼續振筆疾書。弟弟摸著臉,紅著頰笑起來,也不多想,快樂抱著禮物離開書房。

  么子忘了,長子從來都不曾收到節日禮物;在他這個年紀,也不明白那譏嘲的笑容意涵為何。







  他們說我懶惰貪睡,但其實我只是想作夢。我期盼在夢中看見他,另一個我。一個與我不同的「我」,愛笑並且活潑,像極了一名天使,和被稱為惡魔的我完全不同。

  這個延續數年的夢境不曾改變,儘管年齡增長,夢中的我仍然是個孩子,看起來最多不會超過五歲。奇怪的是,另一個「我」與自己是不同的人。夢中,另一個「我」牽著我的手,總帶著我一起玩、一起讀書,當我高興,他會歡欣笑起;當我憤怒,他會鼓起臉咒罵些什麼;當我難過,他就會替我流淚並擁抱著我。

  與我完全相反的「我」。

  因為他們總說我是沒有表情的男孩。縱使我有任何情緒,都無法展現在臉上,也從不說什麼,而是直接用行動表達我的感受。所以當我把同年紀的孩子打得鼻青臉腫,並用石頭打爛老師的臉時,很快就被送到另一所學校嚴加管教,像個囚犯那樣,在規定的時間作規定的事,一旦違反規矩,即遭受一頓毒打。

  完全不同於夢中讓人喜愛的「我」。

  或許成為夢中的「我」,生活便不再讓人難以忍受,但我無法喜歡任何人任何事,甚至於我的父親──我唯一的親人,我也無法愛他。我只能戀慕著夢中的另一個「我」,只對他敞開心胸。

  只有他的笑容是那樣溫暖。只有他的擁抱使我深受感動。只能在夢中看見你。只能在夢中,另一個「我」,讓我之所以活下去的理由。

  我的昏睡讓父親以為我已經安分,總算同意不再囚禁我,轉去其他寄宿學校就讀。要是繼續在那種學校待下去父親會有很難堪的風評,他說,他動用關係,好不容易讓我到符合我們家族身分地位的學校就讀。我必須成為人上人,不可讓他顏面掃地,我的存在才使他握有家族一部分財產,他不想失去現在的優渥生活,他說。

  我並不在乎父親怎麼樣,甚至於自由也不再奢望……到哪裡都是一樣的,我想要的東西只存在夢境。現實於我不過是延續夢境的必要。

  直到在現實中遇到他,另一個「我」。

  彷彿鏡面一般,和我有著相同的面孔、相似的身形,不同的是他帶著從容的微笑,站在那兒看著我。

  這就是你長大後的樣子嗎?另一個「我」具現於真實,沒有了孩子的稚氣,明明與我相同長相,氣質卻讓人感到成熟,看起來近乎完美的「我」……

  「看來這是刻意的安排,我的兄弟。他們好像認為你與我同住一間房,將會較容易管教。」

  他笑著說這些話,卻使我的腦袋混亂起來……你是真實存在的?你並非我的幻覺?我的……「兄弟」?

  「你看起來很疑惑,席洛斯。」他好奇打量我,「莫非你忘了我?或是叔叔從未向你提起我的存在?恩,那是有可能的,他要是失去你,財產隨時會被父親奪走。

  「那麼,請讓我鄭重介紹自己。」他優雅笑著,對我伸出手,「我是達斯萊‧莫爾森,早你五分鐘出娘胎的雙胞兄弟。我們上次見面是十年前,那時我們只有五歲。」

  我震驚地無法思考。原來那不是夢,那是我兒時的記憶……但我忘了、忘了他,我的兄弟。原來,我的半身是真實存在的,在我思念著他的同時活著並長大。而我僅僅記得他的笑容。

  他看我沒有回應,便走近我;我膽怯退了幾步,卻被他抱在懷裡。

  「我的兄弟,席洛斯。」他在我耳邊呢喃,「屬於我的席洛斯。」

  我用力抱住他,那樣緊緊抱著深怕他再次離去。

  我的兄弟。另一個我。我屬於你,你也屬於我。達斯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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