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6日 星期一

[BL]喪禮後-攝影機的臉





  安維希達看著牆上父親的遺照,一股厭惡感不禁油然而生。因為遲到而趕不及喪禮,他沒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面,因此他並不清楚自母親帶他離開祖厝後幾年,父親的外貌是否有劇烈改變。這張照片中的男人和幼時記憶可怕的父親一模一樣,梳著嚴謹的頭,目光盛氣凌人,下撇的嘴角讓他看來嚴肅,縱使長相俊美,卻無法讓人親近。

  這張照片的拍攝日期至少是十年以前,積極擴展家族版圖、和母親鬧得不可開交、從來不肯正視么子,那時令人恐懼、令人憎恨的父親。

  他別過眼去,故作淡然道:「按照規矩,你該要把那張照片摘下,放上你的。」

  達斯萊放下手中文件,轉頭看了一眼父親,輕笑,「就讓父親督促我吧。從前這間書房掛上的是前代領主照片,是父親的自大拿下了祖父的訓示。我想你也不喜歡有兩個我盯著你。」

  若放上的是達斯萊,他必然是笑著的。與父親的嚴厲相較,樣貌近似兄弟的長子要來得溫和,也更為內斂,就是對么子的輕視,也是一笑置之。安維希達不確定哪一種更令人憎惡,然與先父比之,現任領主確實較容易得到他的尊敬。

  「然而,我們確實需要新的家族照。」達斯萊這句話讓他的弟弟蹙額,他笑著解釋:「再過不久,席洛斯就要回來了。屆時,大廳的舊照會被取代。」

  「誰?」

  「你沒見過他?席洛斯,你的另一個兄長,我的雙胞胎弟弟。」

  么子驚愕地望著兄長,回憶中的細微末節流入思緒,他皺眉沉吟些許,才恍然大悟,「我曾聽過有另一個人過繼出去。原來他還在。」他刻意省略細節,過於詳細的記憶令他憂傷,只能選擇略過。

  「竟然對你說我們的另一個兄弟死了,主母可真是失禮。」現任領主的譏諷尖銳地扎入弟弟內心,他握拳憤怒瞪視長子,達斯萊仍泰然自若,「兄弟三人經營家族是父親的宿願,席洛斯的回歸對整個家族而言很重要。」

  「我想你要說的是『回收』。」安維希達輕啐一聲,「那個人為了據有整個家族,排除了所有的庶系族人,將兒子過繼出去又收回,根本多此一舉。」

  「因為嫡系的族人過少,父親需要多一點支持的聲音加強他的正統。」

  「現在也所剩無幾了。」他對長子譏嘲,「讓我猜猜,我們流落在外的兄弟可憐養父猝死,所以回到親生家庭懷抱,無巧不成書,親生父親也死了,家產通通歸繼承人所有,你這個領主可謂坐收漁利。」

  「那可非我所為。」達斯萊放下手中筆,靠在椅背端正身軀,臉上笑容消失,他淡淡說著:「你說對了,叔父也過世了,但那是在父親的喪禮結束後,席洛斯回去時發生的。」

  安維希達挑眉,不明白他說這段話為何慎重其事。達斯萊道:「席洛斯和我們不同,你必須了解他。

  「喪禮結束後,他和叔父在回程發生車禍,在道路上和其他行車發生追撞,叔父在支離破碎的車裡當場死亡,席洛斯則受了重傷,現在還在醫院療養。警方研判是酒駕失事,席洛斯的證詞也提及叔父上車前喝了不少酒。」說到此處,他露出些微笑意,「雖然我親眼看到他與叔父爭吵著上車,而我們親愛的叔父坐上了副駕駛座後,車子才駛離墓園。」

  安維希達呆愣瞠視達斯萊,啞然無語。達斯萊繼續說:「我花了不少力氣壓下這件意外,莫爾森家族接連發生不幸,在社交圈對我們相當不利。席洛斯的性格較你更為直接,他無法在社交圈生存。為了莫爾森家族,你必須盡力彌補我們的聲譽。」

  安維希達‧莫爾森壓抑的怒火,顫抖著怒瞪他的領主,他咬牙切齒,一字一句緩慢控訴:「你們是一樣的。兇手。」

  「和我們的父親、和你的母親一樣,我親愛的安維。」現任莫爾森領主溫和回應他的弟弟,像是談論起居瑣事般不以為意,「想在莫爾森家族占有一席之地不能只仰賴血統,你的母親很明白,我也從未怪罪她。」

  「我的母親殺了你的母親奪走主母地位,而後你殺了她。你想說,我們扯平了嗎?」

  「我想說的是……」領主站起身,加深笑意,「就算你像她那般愚蠢,我也會像接納席洛斯一樣包容你。」

  就算領主會說些虛假的安慰,也無法制止他奪門而出。縱然么子如何痛恨他的長兄,母親加諸在性格中的順從令他懦弱,依從在家族的規則下無力反抗。

  他跨步在廊上疾行,至大廳卻停下怨忿的腳步。大廳牆上掛著的家族照是五年前尚未搬離祖宅前所攝,父親與母親坐在前,他和長子則立於後。父親的臉孔如常嚴峻,母親卻彷彿身處幸福美滿的家庭而笑得嬌豔;在母親身後的安維希達表情僵硬,無法對鏡頭說謊與親人間的隔閡,父親身後的達斯萊依然笑著,同平時優雅得體。

  直盯照片中長子的笑臉,他忽然明白,照片中的四人只有達斯萊不是對向鏡頭。他目光所及更遠、更廣,身邊的家人在他眼中渺小到不足以成為絆腳石,尚未接任領主之位,就已在規畫這個家族更長遠的利益。

  「他覺得那是他應得的。」他知道達斯萊是這麼想的。安維希達則僥倖想著:「若達斯萊不在了……」即使那個可能過於微渺連自己都感到可笑。







  數日後,席洛斯出院回到祖宅與他的兄弟相聚,安維希達以為會看到第三個父親,沒料到過繼出去的兄弟與他們有多大地不同。毫無疑問,他和達斯萊是雙胞胎,長相一模一樣,但沒有長子一貫的和善。因為車禍而在臉上留下幾道疤,刻在兩側臉上;與雙胞兄弟並肩站在一起,便會發覺次子的輪廓略微粗糙,雖然比長子高些,身形卻較為削瘦。裹著石膏的左臂懸在頸上,他面無表情,站在大廳掃視這個家,瞥了一眼么子,目光最後落在長子身上。

  「席洛斯,我的兄弟。」達斯萊張開雙臂溫柔擁抱他的雙生兄弟——這個舉動讓安維希達心頭震盪——長子拍著次子的背,親暱吻他的頰,「見過你的弟弟,安維希達。還有,我們的家,莫爾森莊園。歡迎回來,我的席洛斯。」

  面對親切的達斯萊,席洛斯毫無反應,不發一語。他直盯著達斯萊,彷彿安維希達是空氣般不存在。么子不悅道:「真是有禮貌,我的兄弟。」

  即便弟弟不友善,次子依舊無動於衷。他凝視長子,似乎在等待什麼。

  「席洛斯的個性不喜熱鬧,我們就省去宴會吧。」領主對兩個弟弟的不和置若罔聞。

  「你似乎很熟悉他。」這語氣連安維希達自身都倍感訝異,他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不平,只知道達斯萊對席洛斯的親近相當刺目。

  「我們曾就讀相同的寄宿學校。」他笑著回應,領著席洛斯離開大廳,兩人之間只有長子的熱心,次子似乎對週遭環境不太在乎,不曾對這個家表現留意,只留意著達斯萊跟著他走。

  原來他們相處過很長一段時間,且相當熟悉彼此。安維希達心想。雖說父親也不愛笑,但席洛斯與其說是冷峻,不如說更像是對身周漠不關心,冷若冰霜的態度似乎對什麼也提不起興趣。除了達斯萊。安維希達心忖,次子從進入這個家開始,任何事物都毫不在意,只關注長子一人。

  么子此時才發現,從幼時至今,長子對兄弟的疼愛不是只傾注於一人,而是,他一直與次子分享長子的關愛卻不曾察覺。孩提時代,達斯萊是那麼疼惜他,拉提著他學習這個家族的無情,他是那麼崇拜兄長、那麼敬愛現時這個殺母仇人。如今,他知道達斯萊不是只有他一個弟弟,達斯萊要他們三兄弟一起經營這個家族。從前,他是那麼溫柔地將他擁在懷裡,對他說:別哭了,我的安維……

  對達斯萊而言,他不僅僅擁有安維希達,還有席洛斯。對現任領主而言,這才是他坐擁的完整家族。

  彷彿被剝奪重要事物的痛苦霎時侵入他的心臟,比父親的苛責更痛、比親眼見到母親死去還痛。他無法抑制那麼想著:原來不只是財產,就連兄弟都得和他人共享。

  「不,我並非繼承人,事實是我一無所有,因為安維希達‧莫爾森和父親的遺產一樣,都署記在莫爾森領主的名下。」

  安維希達轉身,背離空蕩的大廳。

  另一側,領主和他的雙胞胎兄弟踩踏在廊上,叩、叩、叩……直到他們走到次子的房門前。

  席洛斯的行李不多,僕役已提到臥室內,一、兩個行李箱放置在偌大房間,似乎他只是名房客。達斯萊點燈卻被他關上,在略顯昏暗的房內,站立的兩名男子有如陰影盤踞。達斯萊靠在門邊,像是回到過去兩人在學校時共宿同一間房的時光,「這間房採光不好,不常使用,你討厭亮光才安排予你。」

  次子倒有些拘謹,在長子的注目下坐在床邊,看見陽光透過窗簾變得單薄朦朧,似乎滿意而點頭。回到久違的家,他第一次出聲:「你的書房和臥室離這裡很遠。」

  領主不禁失笑,覺得弟弟像幼稚的孩童,「這是你的家,只是幾步路的距離,我親愛的席洛斯。」

  席洛斯的聲音嘶啞,較達斯萊更為低沉,語調平板且毫無感情。他看著雙胞兄弟,沉默一會兒,而後發出的聲語有了點稜角:「那個人……」

  「安維希達,我們的弟弟。」他的兄弟提醒他,「我們是兄弟,是一家人,是家族的一份子。我擁有你們。」

  「我無法容忍與他人分享你!」突然爆出的激烈情感使他的臉孔猙獰,齜牙咧嘴、語氣急促看來極為憤怒,「我不管他是誰!你只屬於我!」

  「我不要求你們和平共處,但你必須為家族效力,為我效勞。」領主說得理所當然,臉上的笑也沒忘掛上,「想要待在我身邊,就為我傾盡一切。我包容你的狹隘和愚昧,因為你屬於我,你必須服從我。

  「就這點而言,安維希達也是一樣的。你們相處在同一屋簷下並不衝突,你並沒有失去我的關愛,我的席洛斯。」他走到他身旁,輕揉他的頭髮像哄寵物狗,「好不容易你回到我的身邊,別白費了我的苦心。我並不想你去坐牢。」

  次子的不滿還想說什麼,但他還是按下情緒,選擇順從。

  「他和你長得不像。」

  達斯萊笑出聲,席洛斯確定他沒有因為弟弟們的不合而發怒,抓住他的手將他拉到床上,壓著他、啃咬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容。

  領主一掌緊掐住弟弟的頸,拇指輕按喉結。雙胞胎的弟弟停下動作,與兄長四目對視。他們的眼睛完全不一樣,席洛斯的目光黯淡,疲倦且無精打采,此時又多了點畏縮;達斯萊的眼神總是發著異樣光芒,那股自信深邃無法透徹、令人恐懼。

  領主在弟弟耳邊輕聲柔語:「我原諒你的無禮。」







  席洛斯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房裡,這棟大宅院窗明几淨讓他不自在,寬闊的莊園使他無所適從,儘管他在這裡出生直到五歲以前都未曾離開,記憶的缺失卻無法讓他對祖宅熟稔。五歲以前的記憶,只剩下笑著的達斯萊。席洛斯記得,總是讓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孩牽著走,雙胞胎早在如此年幼時就確立了主從地位,深刻印在次子的潛意識。

  領主並沒有多餘的時間與他相處,每隔兩、三天就會進城去,洽談生意、參加宴會或是各種商場上的應酬,待在宅內時則總是在辦公,也未必會準時出現在餐桌旁。長子外出時,么子會在宅邸內宴客,宴會經常喧鬧至夜深也不肯散,有時被發現酩酊大醉倒在領主的辦公室門口讓僕役扶回房,有時則在領主的房門口焦急踱步徹夜未眠。

  次子像縷幽魂棲息在無人所知的陰暗角落,來訪的賓客不曾看過他、也不曉得他的存在,偶有客人問起莫爾森家族的成員,么子也是背著長子和次子回答「僅只兄弟」而沒有多加說明。席洛斯並不在意於家族中的地位或社交圈的名聲,雖然他在這個家並不開心,卻相當滿足。

  他的慣用手現正裹著石膏,日常起居不甚方便,領主雖有吩咐僕役跟他在身邊照料,但侍僕們天天被轟出房門。最後只能順著任性的次子,長子偶爾在家時還是得撥空關心他。領主如照顧兒子而非弟弟,親手餵他吃飯看著他咀嚼時幸福滿足的樣子,不禁猜想次子的心智或許一直停留在五歲,因為與半身的分離而無法長大。

  五歲以前他們總是形影不離。席洛斯交給達斯萊領導、思考,任他指使、叮嚀,縱是二十幾年前、幾乎褪色不清的歲月,長子也記得,那時他也把次子當作半身。他們一同讀書、一起遊戲,情緒一致、同氣相求。逐漸分離的人格是父親所形塑的差異,達斯萊受到嚴格的要求,並代替他的兄弟受罰,永遠被父親推到焦點前,千叮萬囑「身為莫爾森家族的繼承者」,次子不過長子腳底的影,因為五分鐘的距離而成為多餘的附屬品。

  相隔十年後,雙胞胎再次重逢,席洛斯同幼時內向安靜且心心念念另一個自己,達斯萊看待他的兄弟卻已不再是半身,而是家產的一部份。父親將大部分的領主模樣複製在繼承人身上,比起雙胞胎弟弟,父親與長子更為相像。

  即使如此,席洛斯對半身的依戀無法割捨,不惜殺害養父以回到達斯萊身邊。再多等一刻也沒辦法,只因那天在墓園達斯萊要他宣誓效忠。他只是回應領主的期望。

  達斯萊英俊的臉龐掛著笑,臉上的疤讓他們有了更多歧異,次子以為己身的缺陷映照著長子的完美,當達斯萊看向席洛斯便會發現自我的醜惡具現存在於現實,若無次子就無法成就長子的完整。

  次子將長子手上的湯匙扔到地上,抓住他的手啃咬他的指節,比珍饈更加甜美的滋味,閉上眼仔細品嚐著。達斯萊將手指更加探入,翻攪他的舌、搔著他的齒齦,像逗弄牙正在發的小貓,而他的寵物心滿意足地吸吮舔拭主人的疼愛。

  倏地抽出手指,達斯萊笑問:「你什麼時候才要拆下石膏呢?我相信你的手臂已經痊癒。」

  席洛斯別過臉,達斯萊抱著手,「我不會維護你一輩子,我的兄弟。我可以安排適合你的位置,做你擅長的事。別擔心安維希達,」他擺擺手,「你們不會有所衝突,他有他的責任。」

  次子有了點情緒,咬著唇低聲說:「他不該存在。」

  「沒有你們兩個的存在,這個家就不完整。」長子站起身轉為命令的語氣,「三天後請正式著裝出席宴會,別失了我的面子。」他轉身便要離開。

  「達斯萊,」次子叫住他,沉著臉看來有幾分苦楚,「我的忠誠已經具體訴諸,我以為可以完全據有你,你卻要我為了家族妥協,為了『你的家族』。我不在乎這個家,我只在乎你。」

  領主溫柔對弟弟笑道:「我的家族即是彰顯我的存在意義。」

  「若有一天這個家沒了你又該如何?」

  「不會有那麼一天。」

  他關上房門,看見么子在走廊上等著長子,表情看來不甚愉快。

  「要您自貶身份做看護的工作豈不折煞我們殷勤的僕從?若是前代領主在位,您任性的兄弟必然會受到不輕的罰責。」

  「你在埋怨我遷就席洛斯造成你不平等的權責。」他笑。

  「我不服的是你的能力,我的領主。」安維希達由譏諷轉為慍怒,「我以為莫爾森領主向來是對人下命而不是聽從他人的要求,又或,沒有多一個人幫助你就無法承擔這整個家族。看來你沒有我以為那麼優秀哪,我的哥哥、我的領主!」

  聽及此處,達斯萊無法再維持優雅,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昂揚讓僕役們都詫異探出頭來;安維希達傻愣著看兄長如此愉悅,接著才記得要生氣,氣紅了臉大吼:「夠了!這哪裡好笑?給我閉嘴,達斯萊!」

  「哈哈……真是抱歉,但我實在忍不住。」領主掩著臉想修飾失態,但嘴角還是高高勾起無法抑制,「過去你們未曾謀面,卻有相同之處,我的弟弟們。不合你們身分的這等稚氣我應該不悅,卻還是覺得你們實在可愛。」

  沒等么子破口大罵,長子先搶著說:「我說過了,我接納、我包容,因為我是家族領主,而你們是我的弟弟,輔佐我、家族的一份子。我和父親不一樣,能給你們的我會給予。」他拍拍弟弟的肩,「相對,你們必然也會為我付出不是嗎?而我不介意賦予你們更多。

  「我擁有你們,我對你們負責,僅此而已。」他揮揮手,不在意么子不滿與疑惑交雜的表情,向著一旁好奇而未離去的僕從指令,將大廳的家族舊照拿下收到儲物室去。







  三天後的宴會是席洛斯第一次出現在社交圈,安維希達意外發現,卸下手臂石膏、著正式禮服的次子顯著地改變外在觀感,儘管臉上的幾道疤與毫無情緒有些嚇人,畢竟是父親的兒子,女賓客們看到莫爾森領主氣質迥異的兄弟仍富興趣。內向孤僻的次子不願融入人群,眾人只得圍繞領主好奇詢問席洛斯的古怪。

  寇薩多家族的長女持蕾絲扇掩面輕笑,「莫爾森的次子看起來相當害羞,您這位領主兄長實在過分,總是貪心地佔鋒頭。」

  「我向來比席洛斯健談,」他笑道,「在母親肚中時他踢著我要我閉上嘴,所以我被踢出來成為繼承人。」

  賓客們哄然大笑,安維希達卻感長兄品味甚是低下。若他與長子是雙胞胎,肯定無法忍受五分鐘的差距造就身分落差;但他猜想,最有可能是達斯萊在母親肚子裡察覺到安維希達的野心,出世前先一步掐死兄弟。

  在席洛斯耳裡聽聞、眼裡看見,盡是貴族間無聊的炫富言行。碟中美味佳餚未吃完,便讓侍者端離,舉起香醇美酒,稱讚莫爾森家的廚子,卻也批評這酒的年份不夠名貴。安維希達避開領主與女賓客們的笑談,向另一群男士誇耀他的駿馬,揚言要在下週的狩獵競賽拔得頭籌;他們抽著高級雪茄,談政經、生意、談論各種次子感到無趣的話題。

  席洛斯過去並非生活奢華,養父揮霍無度,挾著養子向領主索求錢財,為避免失去他們僅有的一點領土,席洛斯過著不符貴族的簡樸日子,替養父管理家務。達斯萊教了他很多,除了市場商務,也包含貴族禮儀和社交技巧,次子對後者毫無興趣,但在長子協助下保持家中富足。面對真正的貴族,莫爾森的次子對其誇飾與虛偽行為嗤之以鼻。

  次子遠離賓客,站在角落看著八面玲瓏的領主遊走宴會,他可以對紳士們高談闊論生意見解,也可以在女仕間談笑風生逗她們笑得花枝亂顫;達斯萊不論走到哪都會是群眾的中心,圍繞著愛慕、景仰、欣羨、嫉妒、覬覦、仇視,這些貴族各懷心思,如同領主的笑容,表面不帶有任何真意。

  夜已深,賓客們酒足飯飽漸漸散去,安維希達皺著眉看著領主的背影,他的領主任身旁女伴牽引,對這位仕女的態度似乎要比其他賓客要來得重視,當然,除了弟弟的關注,也招來不少賓客的妒忌目光。么子代領主送走幾位重要的商場客戶,在夜裡戶外昏黃的燈光下,看到長兄吻了他的女伴,親自送她上車。

  安維希達在門口等著兄長,當那熟悉的笑意近到足以聽見弟弟的質疑時,他忍不住說了:「凱蘿絲小姐確實是出色的女性,但是她已經與阿克尼斯家族訂下婚約。顧全家族聲譽,您該抑制熱情,我的領主。」

  「寇薩多家族的長女知道男士們對她的財產趨之若鶩,她必然會在眾多追求者當中挑選足以匹配她的傑出男性,」領主若隱若現的笑饒富深意,「如果她對侵占我的土地有興趣,我便有機會令她取消婚約。」

  「拿祖先的領地作為賭注嗎?我很希望能阻止你,可惜我像奴隸一樣受你支配。」安維希達對領主的看法不以為然,「又或許下一位主母活得也不久,我便不用擔心我的那份權利不會被外人侵吞。」

  「又或者你也該開始物色婚約對象了,我的弟弟。」長子親暱按著弟弟的肩,「聯姻是獲取利益最便捷的方式,鞏固你與妻兒的關係,可從雙方家族得到好處,這也是為了壯大、延續我們家族之名。」

  「然後世世代代上演著親人相殘的人倫悲劇。」他冷視領主輕蔑回應,「在擔憂我的婚事前,您必須先操心如何穩固這個家及您的權位。我不認為在這個時機點急著結婚是明智之舉,更何況是那個寇薩多。」

  「寇薩多的長女是我最好的選擇,正因為她有了婚約我才必須加緊腳步。」

  如同他們的父親按比例分配財產,貴族間也依著權勢、利益去分配婚姻關係。因為第一任主母死了,她的丈夫才會娶妹妹續絃,安維希達才會出生、他的母親才能免於下嫁低階貴族。像是配給食物締結婚約,這種聯姻模式令安維希達感到噁心。么子注定是撿剩的,只要他的兩位兄長健在,他得到的永遠最少也最差。

  他甩開兄長的手轉身離去,闊步中的怒意是打從席洛斯歸來所開始累積。當他走回大廳時,注視著牆上新掛上的家族照,想起兩天前拍照的情景。

  那天,鮮少出房門的席洛斯看起來無精打采、精神渙散,早晨的陽光令他刺眼,瞇眼掛著陰沉表情,不若兩位兄弟抖擻。然而安維希達是帶著怒氣迎接此日,長子對次子的過度重視讓他極為不滿,舉辦宴會的大小事都由么子一人經手,領主卻還撇下工作說服不喜拍照的次子穿上正裝,像哄嬰兒一樣帶他出房。

  么子完全不打算掩飾情緒,憤恨地擺著難看臉色給領主兄長看,達斯萊還是好聲好氣安撫弟弟們,「這張家族照是要掛在大廳的,我的兄弟們。所有的賓客一進門都會憑著這張照在腦中刻下我們三兄弟的印象,相信你們都是平易近人的紳士,對吧?」

  恐怕達斯萊的笑臉到了他破產的那一天也不會有所變易。安維希達以為父親生前之所以苟笑,是因為達斯萊剝奪了他的喜悅情緒。完美的達斯萊‧莫爾森蠶食這個家族所有人的歡愉,令他光鮮亮麗、人人為他著迷傾倒,這個家族卻也因此人丁單薄、臻至衰敗。他是個惡魔,邪惡獰笑到最後,安維希達恨恨想著。

  領主尚有許多事務在拍完照後待他處理,他卻從容地為席洛斯調整領結、梳髮,說他的雙胞胎兄弟實在不會打理自己。安維希達幾乎要失態怒罵兄長,看著達斯萊總算放下席洛斯的袖口,想著總算要開始了,長兄這時卻換成走到他面前。

  「你很久沒笑了,我的安維。」他斂起笑意,認真地直視他,就像一般的兄弟叮嚀關心,手指順過弟弟的鬢角,滑過頸,撫平他的領,「這是個大日子,我們三兄弟並肩攜手擴展我們的事業。」

  安維希達很難正視達斯萊的真摯,不自在地別過臉避開與他對視,口氣中帶有彆扭,「錯了,你都是笑著站在最前方不是嗎,我的領主?」

  「若無法仰賴兄弟一同扶持這個家,我又如何笑得出來?」這時,他又再度笑起,像弟弟童年記憶中溫柔又體貼的哥哥,「但今天我很開心,我們團聚,我知道我們在一起,不會分離。」

  長子轉過頭去拍著席洛斯的肩,安維希達知道次子憎恨的目光意味他們兄弟三人永遠不能一心。雖說席洛斯不像安維希達覬覦領主之位,但彼此無法以兄弟相待,這兩個關係陌生的男人競爭著領主的注意,不論是利益或情感,注定了兩個弟弟不可能和平共處。這就是達斯萊要的,狡笑獲利,不費吹灰之力奴役族人。

  達斯萊環手抱住他的兩個弟弟,熱切拍他們的背,緊緊擁住他們兩人,歡喜地吻他們。安維希達不想對席洛斯的敵意回應,只是看向地面、自己光亮的皮鞋,想著自己一生都被這個擁抱他的男人操弄何其悲哀,卻又甘於屈居他之下,崇拜他、依戀他,他曾經以為愛著他的兄長……

  又或者達斯萊真切愛著兩個弟弟,但他們並不接受這種形式。儘管如此,他們還是選擇服從。

  現在這個大廳新掛上的照片裡有三個男人:長子達斯萊,莫爾森家族的領主,他坐在最前方,帶著迷人笑容,俯視他所擁有的這個家。次子席洛斯,長子的雙胞胎兄弟,他站在長子右後方,臉上帶著傷疤看起來極為陰沉,憂鬱視線投向坐著的領主。么子安維希達,同父異母的弟弟,他站在長子左後方,僵硬的臉勉強牽著嘴角而無法真心笑出,投向鏡頭的眼神迷茫又絕望。

  這是莫爾森家族。安維希達站在這張等身高的家族照前,金屬邊框在大廳燈光下閃耀,他低下頭緊閉眼,揉著太陽穴,這家族的光耀刺目令人昏眩,他無法承受,彷如裸身站在熾燙的烈焰下,灼熱而痛苦不堪。

  「我想這張照不會掛太久,」達斯萊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這個家很快就會迎接新任主母到來。」

  「你的家、你坐擁的一切。我不該出生,看著你繼承、奪取、佔有,垂涎看著你誇示天生的優勢。」安維希達靠著牆邊扶手,情緒激動而顫抖身軀與話語,「我和你所有的財產一樣不得享有自由,且接受你的統治,直到我被當成擦皮鞋的破布被你遺棄為止。」他摀著臉,咬牙切齒地深惡詛咒:「我渴望你能一無所有地死去,沒有懺悔機會,沒有任何人參加你的喪禮。我應該像恨著父親那樣恨著你,在你的棺木上吐口水。我恨你,達斯萊‧莫爾森。」

  達斯萊從背後抱住他,吻了他的頸,鼻息噴在他的耳際,「我確信你會追隨我直到永遠,我們的後代會在家族史寫上這一筆:達斯萊‧莫爾森領主最忠心的兄弟、左右手,安維希達。我愛你,只要你還屬於這個家、屬於我。」

  他按著弟弟的胸,握住他放在西裝內袋的懷錶,緊緊攫住、壓迫他鼓動痛楚的心臟。達斯萊吻去安維希達的淚水,閉上眼,臉貼著他,靜靜聆聽弟弟抑制在喉間的哽咽。

  么子推開他的領主,不再說什麼離開大廳。

  達斯萊抬起下巴,滿意地瞧著三兄弟的合照。在送走凱蘿絲‧寇薩多前,次子不滿地對他抱怨,甚至說出要離開這個家的要脅語詞,這使得他的雙胞胎哥哥打了他一巴掌。次子很識相地悄悄離席,莫爾森領主這才有心情安撫么子。

  不同的弟弟、不同的性格、不同的要求、不同的馴服技巧。達斯萊不會輕易發怒,但他無法容忍失去。誠如安維希達所說,兩個弟弟同財產是領主的所有物,達斯萊既已據有就絕不放手。

  這張家族照會為他逐一記錄。弟弟的忠誠、妻子的嫁資、子女的繼承,他愛著己身所有,確保這支血脈承襲。他享有這個家,這個家是他的責任。他認為自己的貪婪理所當然,不需悔悟。

  那天,他站在攝影師身後,看著弟弟們獨照極有意思。席洛斯在鏡頭下平靜乖巧,安維希達則看起來害羞又欲言又止。他們在拍照時不約而同與長兄四目對視,因為達斯萊溫柔的笑意中洋溢著幸福,不由得被牽動而安定心緒。長子歡喜地將相簿放在書房,當老去時,仍然可以看到弟弟在年輕時對他投射的愛。

  和這張家族照迥然的表情,他不禁咯咯發笑,對弟弟們的矛盾感到愉悅。相較之下,自己無趣多了,因為他從來是那一號表情,眺望遠方、無懈可擊、達斯萊式的笑。達斯萊明白,自己從不肯好好正視當下,他的眼光放太遠,總是劃策更遙久的未來。父親曾說:達斯萊,你是個令人猜不透的孩子。

  「這樣也好。」父親淡淡說道。正因為父親不願意去了解他人、不願去愛,才會導致家族分裂。達斯萊知道自己與父親的相像幾近是他的複製品,但前代領主所鋪下的路注定繼承人會反向而行,他衷心感謝,卻也恥笑父親的愚笨。

  儲藏室裡的那張家族照,父親的臉孔因孤獨而扭曲。達斯萊‧莫爾森,現下在他眼前、坐在最首、族人之長,笑著擁抱從父親那接收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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