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播放自己喜愛的金屬搖滾樂,她能更適應不時傳來的爆炸聲,可惜自己的電腦與手機就是不在手邊。她的房東——目前提供居住地的主人,似乎也沒音樂收藏,因為與他共事工作、共處一個屋簷下,也不曾見過他聽音樂。日常所聽到的不外乎爆炸聲、機械運作聲、以及機械爆炸聲。
爆炸聲伴隨臭味也算司空見慣,就算沒有爆破發生,她的房東兼老闆也總是要燒毀東西。他總是在燒研究成品、機器人部屬、看不順眼的事物,或是看不順眼的機器人成品部屬。不如說他工作時不燒些什麼才不正常。但炸裂聲與燒焦味同時從廚房傳來顯然就不太妙了。
她衝到廚房門口,擔心放在冰箱即將過期的蛋糕毀於一旦,所幸爆裂的只是烤箱,噴濺出的黑色黏稠物發出焦臭味,黏在牆上甚至灼燒出數個孔洞。她翻白眼,天知道爐子前那名白痴精靈放了什麼進烤箱。
精靈男子撥順他的閃耀長髮並輕拍衣襬,身周環繞的火焰護盾使他免於受波及,一如平時掛著從容笑意,優雅得體。
「你他馬的在烤箱運作時距離烤箱不到一米點燃超過攝氏兩百度直徑超過兩米的火焰護盾?你該死的人瑞腦袋裡裝的是軟泥怪的屎嗎?」
連珠炮的咒罵從年輕女子口裡吐出,精靈發出嘖嘖聲,搖頭輕斥:「我擁有容納妳壞脾氣與粗俗口癖的氣度,可不代表那是正確的待人處事態度。我明白失去機器人助手而造成的生活不便,但淑女更該在困境時保持修養,就算是平民小女孩,也該明白這道理才是。」
「我以為你也明白,你的機器人助手是因為你把汽油誤為機油使用才讓它頭殼壞去。」她迅速冷冷回應,「說到底,明明它的運作核心是魔法水晶,你哪根筋不對換裝成燃油引擎,才會讓你這油水不分的精靈白痴把它搞爛。甲烷跟乙醇他馬的是可以一比一混著用的嗎?你倒是把法力熔爐說明書給我好好翻譯翻譯。」
「別心急,以完美的我為藍本打造的機器人助手雖然精密,但身為機械天才的我很快就能維修好。」他無視女人的質問,拍拍袖上的灰,「過渡期難熬,以我的智慧和妳的學習能力,仍然可以維持生活品質,執著細節只會阻礙進步。」
「對對對,我知道你結合魔法跟機械科學很了不起好棒棒,但是你對舊式內燃機根本一竅不通。我也知道你王子殿下習慣給人服侍是個生活呆子,所以你的機器人助手不只工程機械科學魔法知識,也匯入了各種家事資料照料你起居,」女人深深嘆了口氣,「但是你明明用魔法就能做出麵包和飲料,為什麼還要耍智障進廚房?你連鹽和糖都分不清楚。」
他誇張地攤手,「唉,畢竟對平民來說精緻餐點是奢侈,無法理解身為貴族要懂得品味飲食優劣。願意三餐吃乏味食品的施法者,恐怕只有日夜埋首修改魔法公式、作業單一、步調繁瑣的人類法師才能忍受。」
「也就是說,你吃膩魔法食物了。」女人一語指出重點,「確實魔法食物味道都很單調,但不是沒有改善方法。」她捏著下巴,流暢整理出自己最近的下廚經驗,「沒味道的白麵包我會抹醬,甜的和鹹的可以個別或交替使用,還可以另外加蛋、肉類、蔬果或奶製食品,再煎或再烤調理,其實變化很多。甜得要命的果汁我也不喜歡,但可以加茶、牛奶或其他果汁再做調和,隨自己喜好調整幾乎不會失敗。」聳肩撇嘴,「很簡單就可以做到,只是真的很麻煩。」
精靈張大他豔綠色的眼,毫不掩飾自己的訝異,「妳竟然懂料理?真是不可思議。」
「抱歉啊,在我生活的世界不是人人都請得起廚師,只能靠自己的創意改善粗糙食物。」她沒好氣道,又低語碎念:「要我說,台灣死老百姓過慣高壓生活對吃的執著是你們擁有特異功能可以舒服過生活的種族才不會懂的呢……」
「是?抱歉,後面那句我沒聽清楚。」
「我說,你一大早來廚房只是想搞個早餐吧?」她指著精靈高挺的漂亮鼻子,毫不留情斥責貴族的傲慢,「說句請求很難嗎?就算複雜料理沒辦法,簡單的三明治我也不是不會做,總強過你把高密度法力果凍丟進烤箱這種低能行為。」
「妳怎麼會知……」他急忙別過頭去,甩著亮麗的髮,裝模作樣輕咳兩聲,「咳,小女孩急著想證明自己的廚藝呢!我樂於施捨機會,妳儘管大展身手,倘若失敗也別灰心,我的魔法吐司仍會支持妳。」
她再次翻白眼,兩人相處已有一段時日,縱然她一再試圖用殘酷批評告訴精靈,生而為智慧生物他有多少不足,然而精靈的驕傲自大同他的法力強大,他的人格缺陷已是無藥可救。她再次放棄與自戀狂爭論,收捲衣袖,準備下廚。
冰箱裡有些蔬菜和蛋,她吃了一半、快過期的蛋糕當然也還在。櫃子裡有麵粉倒是使她意外,這也解釋了,機器人助手下午茶時間端出的甜點周張又費思量。至於咖啡豆,在她的要求下永遠不缺存量。看著剩餘食材,她心忖,機器人助手完好從工作室歸來怕要再等些時日,自己得先列個採買清單先行訂購才行。可不能指望那位科學魔法天才,她在餓死前自己就會因為咖啡癮發作,發瘋掐斷精靈白淨的頸項。
看年輕女人從冰箱拿出蔬菜又洗又切,似乎忙得不可開交,精靈男子不禁說:「如果妳需要幫助……」
「滾一邊去別擋路。」女人立刻出聲制止他企圖多管閒事。
精靈知道自己插嘴將招來毒舌咒罵,只得坐在餐桌邊旁觀。女人將綠色、白色和紅色的蔬菜切得細碎,混了大量白色的粉、幾顆蛋和幾杯水,沒多久就攪和成麵糊,她還加了一些白色的、綠色的、黑色的調味料,她花了幾分鐘攪拌均勻,接著開始起油鍋。精靈開始感到不安,製作麵糊的過程他不曾看見女人試味道,他編寫附魔公式時也是如此,沒有疑慮、沒有斟酌……完全憑感覺。他可是首區一指的大法師、無人能匹敵的魔法天才,不需打稿就編出魔法術式是理所當然。但是,這名小女孩告訴過他,她從前的本業是研讀文學。
終究無法遏止擔憂,精靈還是靠上前去看女人料理。女人極順手地將麵糊翻面,煎出漂亮的金黃色餅皮,即使精靈不懂料理,他也看得出來這是某種煎餅,香味四溢使他的憂慮放下大半。不久,煎餅起鍋,金黃色的餅皮上點綴著像碎花的綠與紅,賣相極好,真像是出自廚師之手。
女人對他遞出刀叉,「吃吧。」
精靈看看煎餅,又看看女人神態自若,顫抖接下刀叉,遲遲無法下手。
「但是……對王室而言,這種事嚴禁發生——吃下非出自御廚之手、未經試毒的食物!我尊貴的身軀飢腸轆轆是一回事,但這道料理……」
「放心啦,要毒殺你我早下手了,別忘了平時都是我在泡咖啡的。」女人對精靈貴族的小題大作置若罔聞,拍拍他精實的肩,「我相信你能幫助我,所以待在你身邊,為你工作,而你信任我,對吧?」
前頭那句本使他想放下餐具,但後頭補上的話語使精靈長耳直豎,不得不緊握刀叉。「她信任我。」他想。於是他下刀,不帶有疑心,吃下女人精心為他做的料理。
他挑起自己的長眉,驚愕望著女人,咀嚼許久才吞下,如此評價:「竟然很好吃!」
「真有禮貌,王子殿下。」她面無表情回應。
這種煎餅從未在宮中的宴會桌上出現過,他仍覺得很好吃,蔬菜的鮮甜滿溢,口味略顯不夠豐富,但相當爽口。當然,這樣的料理無法與宮裡御廚的手藝相比,可就對這種食物的第一次接觸來說,是相當不錯的體驗。
「調味可真樸實,真不像妳的處事風格。」他津津有味吃著,「有肉或海鮮會更好。」
「你倒是說說看我的處事風格是三……毀。」她轉過身去,回到爐火前似乎又要再起火,「我很少料理肉類,大部分的蔬菜即使沒熟也能吃,肉類沒熟卻會吃壞肚子。」
這句話給了精靈警訊,「呃,妳要繼續?」
「我要做自己的份啊,你要吃我不用喔?」
吃餅的王子還有點餓,沒有停下刀叉,一面吃一面看煎餅的女人在爐火前表演,心頭滴咕她控火忽大忽小,倒不如讓他使用魔法掌火,如此火力控制會來得更為恰當。看女人忙碌的背影,自己悠閒地吃餅,心想:「原來平民就是這樣過生活的啊。下廚給家人,共同進餐,像夫妻一樣……」
想及此處,熱潮襲上他的腦子,一時無法呼吸,嚼下的食物梗在喉間,他拼命吞下喉中食物,卻也忍不住嗆咳,深感自己的想像實在荒謬至極。
看向女人端出她自己的早餐後,更是如此以為。盤子上焦黑的物體,怎麼看都不像與自己的煎餅是同一種料理。燒焦的氣味使他揉了揉鼻子,「我教導過的初級學徒也曾施展火焰魔法失敗,放火燒了自家爐灶,這就是為什麼我從不鼓勵入門教科書編入生活應用法術。但我記得妳不會魔法。或者,」嘴角浮起譏諷輕笑,「妳可以向我學習製造魔法麵包的技巧,最糟不過是召喚出生麵糰,絕不會在盤子上出現焦炭的。」
被取笑的女人撇嘴,「我可沒說過自己的廚藝有多了不起。對我來說,賣相或口味不是重點,能吃就好了。」
眼看女人用叉子插起焦黑物體,就要放入嘴裡,精靈大聲喝阻:「住手!我不允許這種毫無意義的自殺行為!可別忘了妳還得為我工作!」
「可以,這很慣老闆。」女人忿忿放下刀叉,一把抓住精靈的手,用他手中的叉子插起餐盤中最後一塊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大口吃下,不留給精靈任何餘地。
慣老闆還傻愣著,驚愕於自己的餅被員工吞掉,女人擦擦嘴,沒好氣道:「我為你製造利潤,你總得分我紅利。這一小塊餅可塞不了我的牙縫,就算我委屈將就,你總是得再補償我。」
這話說得頭頭是道,精靈慣老闆還在深思到底哪裡不對,女人已經取出咖啡豆,準備泡咖啡了。她大概抓了兩杯份豆子的量,搖著手動磨豆器,磨好的粉倒入濾杯,細細聞著粉末逐漸擴散的香氣。她開始注入熱水,像作畫一樣在杯中繞圈,與熱水融合的咖啡滿溢濃厚香氣,像糖蜜、像花綻、像醇酒,他不自禁深吸空氣中的香氛,彷彿醉了一般,望著女人專注的神情,不由痴傻。
她注視著水柱圓滑的弧度,觀察咖啡蒸溢的脈動,手法熟練沒有絲毫躊躇,那表情沒有多餘雜念,如同大師進行重要工作,嚴謹且堅持美學。她的側臉真漂亮,他想,明亮眼神沒有狡獪做作,抿起薄唇沒有口吐憤怒嘲諷,僅是單純而認真地展現執著。那樣的她很美。
精靈微微別過頭,清咳想掩飾自己臉上的熱度與口氣中的動搖,「咳,妳擁有的技能真多,明明並非妳的專業。」
「因我少時貧賤,故習得許多粗鄙之事。」她隨口應。
「不需氣餒,妳能在此處與無所不能的巨匠共事,便是妳努力的成果。」接著心頭仔細深
究今日她為他所付出的努力:「她為我做料理,她幫我泡咖啡,她必須要收拾善後,而且無法使用魔法。而她只得到一口餅和一杯咖啡。我沒虧到。」精靈得意地接下咖啡,非常滿意這般算計與員工的奉獻,他的員工只能一邊喝咖啡一邊瞪著老闆,揣測他又打著什麼愚蠢算盤。
精靈老闆淺啜咖啡,不由得讚嘆:「儘管妳的料理功夫慘不忍睹,但泡咖啡的手藝連我的機器人助手都遠遠不及。我不得不承認,每一杯咖啡都使我對妳有了更高的評價。」
「你覺得你賺到了是吧,王八蛋?」
縱使精靈渾蛋說的話無庸置疑是個渾蛋,她還是禁不起誘惑,欣賞起渾蛋精靈在朝陽下的俊顏。他金色的柔順長髮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俊美容貌的笑顏使人難以忽視,他的舉手投足總是自在從容,那份無比自信更增添他的魅力。
「可惜就是個渾蛋。」她想,為什麼成天搞爆破焚燒的這名男子,肌膚永遠潔白細緻、衣裝永遠乾淨整齊、長髮永遠滑順閃耀?而她身為可悲的凡人,別說是侵犯,連要都偷吃他豆腐都得費盡心思。想著方才順勢讓他餵食自己,還是意猶未盡。
精靈喝完咖啡還沒放下杯子,就被奪去清洗,她洗著餐具,對自己偷吃上司豆腐毫無歉疚之意,理直氣壯以為:「這是我的員工福利。」
「嗯,很好,妳對打掃清理也很擅長呢。」
「你用你的魔法已經足夠維護工作環境了,還想叫我當清潔工嗎?」一語道破弦外之音,女人將洗好的餐具放置妥當,擦乾自己的手,挑眉對上司質詢:「我以為大法師都善於將魔法融於日常生活,那些被附魔的掃帚和抹布可是每天都很盡責地在打掃,比我要勤勞多了。還是說,大法師再怎麼法力強大、知識淵博,也有無法靠附魔道具,只能依賴助手進手的工作呢?」她譏笑,「譬如文件歸檔,資料分類,像我樣的凡人也能輕而易舉辦到的小事。」
精靈大法師漲紅了臉,咬牙切齒,「不懂魔法的凡夫俗子怎麼能夠理解我的分類規則?我的整理準則就是我的學徒都未必能全盤理解!」
「哈!竟然被我猜中了!」人類女人笑著擊掌,精靈大法師卻只能語塞,無法回擊。
「是,我是不懂你的歸檔依據,但幫你把文件、書本疊起來,清掃桌面還是辦得到的。」她停頓一下,「如果上面沒有附著會危害我的法術。」
「這妳大可放心,當初為了機器人助手的魔法核心能維持其穩定,我的工作室除了清掃工具以外,幾乎沒有附魔物品,」他用五指梳理自己前額已經夠直順的髮絲,「我的助手設計過於精密反倒也成了困擾,就跟我過於完美一樣,實在無法屈就高貴的我做打掃工作。」
女人雙手抱胸,不悅道:「你要嘛有禮貌一點,請求我幫助你,要嘛就去吃屎。」
高傲精靈又發出不以為意的嘖嘖聲,但還是微微鞠躬對女人伸出手以請求,「能見識我日夜進行偉大計畫的工作室,是如妳這樣凡人的榮幸,但我也有幸邀請妳這樣優秀的小女孩,參與我的偉業,妳已證明妳值得擁有這個榮耀。」
小女孩抱著肚子故意發出乾嘔聲,推開他的手,也不等待精靈,直向他的工作室而去,而工作室的主人只是又發出嘖嘖輕笑,跟在女孩身後。
原以為他的工作室滿是爆炸殘留的黑炭與灰燼,沒想到意外地很乾淨,被施了魔法的掃帚、拖把和抹布勤勞地執行任務,拆裝到一半的機械堆放在牆邊排成一列,也看到維修到一半的機器人助手半身不遂躺在牆角,零件與工具整齊分類擺放在工具架上,但桌上成堆的文件倒是紊亂不堪。積了厚厚一層灰屑,顯然是他不希望附魔的打掃工具將桌面弄得更糟,但堆積成山的書冊與紙張已搖搖欲墜,若是傾倒散落一地,恐怕打掃工具會飛奔而來迅速清理掉。
「所以,附魔物品沒辦法給予過於精細的指令,也沒辦法準確分辨目標物,」她看機械上仍有焦黑的痕跡,地面卻一塵不染,如此判斷。
「聰明的女孩,這就是為何我需要妳的幫助。」
「我記得你會讓助手端茶或咖啡進工作室,」她歪頭思考,「但是我沒看到任何一只茶杯。所以你全都炸掉了?茶壺、茶杯、茶盤、調羹,全部都被炸成碎片被清理掉了?難怪茶具越來越少。」
「讓我們省去開場,開始進行工作行嗎?」
她再次嘆氣,實在無力再吐槽精靈的選擇性視聽。捲起袖子,她走近桌子,但還是回頭用眼神確認自己的人身安全,工作室的主人聳肩,輕浮笑著搖頭,才又肯定點頭,用視線給予承諾,女人才敢觸碰桌面物品。
文件和書冊上全都是她不懂的文字和符號,她略帶遲疑,輕手移開紙張,先將墨水、羽毛筆和其他文具聚攏,些許蓋在紙下的細小零件也收齊,紙張與書冊都先堆在一旁,打算桌面擦乾淨後再試著分門別類。
女人清理的手腳又輕又細,不同她在廚房時揮動鍋鏟的大動作,精靈男子感到格外趣味,他知道女人尊重並重視他的工作,滿意地也上前一起整理桌面。他注意到,女人拾起紙張時會認著紙緣上的符號,她將相同符號的文件疊在一起,而精靈也驚喜地發覺,他們共事些許時日,女人似乎已認懂了數字與其排列,她能依著順序排列文件編號,可那是對她而言完全不熟悉、完全不同系統的文字,她竟能習得。這女孩遠比某些人類魔法學徒要聰慧太多了。
「儘管妳的本業是研讀文學,使我以為實在浪費妳的天分,但以妳的聰穎機智,不論是在哪個層面研習,必然都有著無限可能,妳的膽量與堅持也必然為妳帶來成就。」他的嘉許帶著欣慰也有稍些遺憾,「可惜妳我來自不同世界,而妳也只是壽命短暫的人類小女孩。」
人類小女孩沒有回應,看似不曾分心於手上動作,內心卻譏笑不已。
「真可笑。我已經活得夠久了,只是因為沒有理由死去,否則我與行屍走肉無異……至少在我原來的世界。」在精靈看不到的身背,她的指甲扎進手掌,咬唇想著自己可悲的痛楚,「相同的讚賞我不是沒聽過,但更多的是現實的困境與我自身對生命的質疑。沒有引領我前往開創成就的動力,我時時刻刻都處心積慮讓自己更像在活著。求知的喜悅離我愈來愈遠,我總是對存在與否鑽牛角尖。我必須抑制否定己身的觀點,否則我該如何活下去……」
「……小女孩?妳有在聽嗎?」精靈男子的聲音強拉她的思緒回到現下。
她偷偷用鋼筆刺入掌心,紅色墨水與血混在一起,「你說精靈學徒基礎打得好,就是故步自封,而人類學徒好奇心旺盛,但過於異想天開。」
「沒錯,然而不論是什麼種族,學習魔法的必要條件是自信。猶豫畏縮只會帶來災難,不穩定的傳送門將身體分家,抑或護盾不夠完整轉而撕裂自身,都是屢見不鮮的血淋淋案例。」
「即使驕縱如你,難道沒有自我懷疑過嗎?」悄悄用衣襬拭去血跡,「你就不曾產生疑問,質疑自己的決策?你不曾迷惑過,你的行為、你的決定、你所走的每一步,真的全然正確?」
精靈男子停下動作,縱使他背對著女人,她還是看得出來,他極力壓抑情緒,拳頭緊握,頎長身軀微顫,但很快被他的自制力穩定。他的口吻有著深沉痛楚:「我必須是對的,我必須走向正確道路,為了我的子民,我不該有所錯誤。」
方才還陷入嫌惡自身的女人突然釋懷了,她得意地欣賞精靈王子的苦痛,是啊,她既渺小又平凡,這愚昧的自我厭惡微不足道,如果她喜愛的人因為她的提醒而痛,她便能感到愉悅。她就能持續活著。
如果他悲痛的原因是因為她就更美了,她想。
蒼白纖瘦的手按上他的肩,男子回頭望向她,蹙眉帶有疑惑。她溫柔地微笑,「你可以繼續說話嗎?我想繼續聽你無聊的長篇大論,魔法的枯燥研究也好,機械的可笑發想也好,我想聽你說話。」
男子眨眨眼,一點也不明白女人的心思。但能帶開沉悶氣氛也好,他清清喉嚨,真的又開始淘淘不絕關於魔法結合科技的艱深話題。
她喜歡聽他說話,這是真的。當他歡喜吹噓自己的無所不能,聲調嘹亮又高雅,像是在淺嚐糖蜜,甜得令她耳發癢;當他憤恨低聲細數國仇家恨,嗓音低沉渾厚,像是嚼著苦澀黑巧克力,深遠而回味無窮。當然,少數時候他也會歇斯底里,那尖銳沙啞的尾音像是舔著惡作劇的辣味怪糖而口齒不清,令她感到趣味而不住發笑。是的,她喜歡他的聲音。她喜歡他。
這麼一名傲慢自戀,不知謙虛檢討,生來有著傲人美貌,懷有強大法力與淵博學識,一生應當一帆風順,卻背負血海深仇,如今同她困在異世界裡,當起慣老闆、貪房東、正視自己是生活白癡的精靈王子,她是喜歡他的。她猜想,倘若哈姆雷特穿越異世界也不會這般古怪可笑,這名傻王子真的太可愛了。
那格格輕笑使他感到莫名其妙,不明白解釋容納法力球的發射裝置結構有什麼好笑的。在和煦的陽光下,工作室內的灰絮如落雪飛揚,一點也不看不出其髒汙,點點粉塵落在她的長睫,她笑著眨眼,塵埃便降在她烏黑的長髮上。她又直又長的黑髮映著光澤,使他訝異,原來這個顏色也能如此迷人。
石油對他而言並不重要,但她漆黑如絲綢的長髮卻使他對原油印象深刻。當他不慎一發炎爆術炸開一個坑而挖到油井,便使他想起她。也使他興起開發舊式內燃機的興趣,縱然他對燃油僅有一知半解。
這是個苛薄、毒辣、狡詐又驕橫的人類女子,很多時候他很討厭她。但無法否認,就他過去與人類相處的經驗裡,這名女子異於常人,她的機巧和古靈精怪帶給他很多啟發,相處久了,他認為他們默契良好,與她在一起工作、生活也沒什麼不好,他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喜歡她。重要的是,他們信任彼此,這樣再好不過。
情不自禁地,他伸出手,想為她拂去髮上的塵絮。
卻被她一把抓住。「嘿,你想吃我豆腐?」
「不!那個,我是……」
無視精靈紅透的臉,她揪住他的手腕,義正詞嚴:「也不想想我們在打掃,你的手都髒了!好歹也洗乾淨吧?」
「是……咦?」
被弄糊塗的精靈任女人牽到一旁的水槽,她強硬拉著他的手沖水,嘴上不住叮嚀:「不好好洗手又亂摸身體可是會生病的!像你這樣的大少爺一定不知道洗手的正確程序吧?『內外夾弓大立腕』,懂嗎?手洗濕後好好地抹肥皂,搓揉手掌、手背、指縫、指節、虎口、指尖、手腕,最好是拿小刷子把指甲刷乾淨——」
「我的指甲修得很好!別弄傷了!」注重保養的精靈氣急敗壞吼著,想抽出手女人卻依然不肯放開。兩雙手掌交疊在一起,女人細瘦的手緊緊攫住精靈的大掌,她的手指修長,在精靈的十指縫間穿插,精靈的每個指節都被仔細揉壓,每個指尖都被使勁搓磨。就算手上有著大量肥皂泡沫,他也確切觸碰到了女人手心上的繭,他甚至可以想像得到,女人平時如何握筆、如何刻著大量字跡,才會生出這種又小又圓的薄繭。女人用力按壓他的虎口,一陣酥麻由掌心竄上,打在手上的水像是在沖擊他的腦袋,使他暈眩不能自己。
水聲停止,女人放開他的手。他覺得自己終於可以呼吸了,但還是很熱,腦子仍舊鼓脹。
「你在喘什麼啊?」女人大惑不解,而精靈的手都還沒擦乾,就急忙掩臉轉過身,一句話也吐不出,愈是急著想調節自己的吐息,就愈是缺氧昏頭,五感天旋地轉。
那股燥熱難耐與女人拉住他肘臂的手其溫度大相徑庭,大概是剛洗過手的緣故。她輕嘆,低聲念自己像顧小孩的保母,用紙巾幫他擦乾手腕、手掌、手指,並抽了一張新的紙巾,輕柔擦拭他被手浸濕的臉。太近了,他想,冰涼的手貼著他高溫的頰面很舒服,女人的鼻息噴到他的臉上像春風拂過,不耐煩的細語由這距離聽來彷如微小電流,又刺又癢穿入他的精靈長耳。他清楚嗅到,除了手上肥皂的香味,還有其他香氣,從女人的髮、或是從女人的頸幽幽浮出,某種花果甜味、或是某種醇酒韻味。太近了,女人的唇離他的不過幾吋……
「反正手也洗乾淨了,今天就整理到這邊吧,我看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她轉過身扔掉紙巾,雙手叉腰盯著忙碌過的成果,評估桌面現在齊整的樣子,「只要你還記得你的助手還沒修好,有所節制別搞太亂,至少能維持個幾天吧。」
接著又是多般抱怨,說這工作室的主人與貴族一詞有多不合襯,諸多嘮叨已是家常便飯,此時此刻由他的尖長耳裡聽來,竟比先前動聽許多。那張使人惱怒的嘴多數時候毫無血色,面色也總是蒼白,使她看來健康狀況堪憂,然而經過方才的勞動,她的臉色和雙唇都紅潤許多,日光柔化了她的身周,此時此刻由他翠綠眼裡看來,她竟比過去美麗動人。
他細細回想方才錯過的那一瞬:她身上的幽香蠱惑了他的心神,他覺得她的唇是何等甜美誘人,就差那麼幾吋,他的渴望就會付諸行動⋯⋯
毫無預警,這次,換精靈擒住女人的手。
發燙的臉還沒冷卻,他眉頭微皺,看女人的掌心,「妳的手受傷了?這傷口是新的。我的桌上有什麼傷到妳了嗎?我不該把尖銳零件隨意散放的……」
這回換女人露出吃驚表情。但那真實的驚異很快被收起,她擺出如常的笑容,快速抽回自己的手,「小傷罷了,沒事。」她的笑意摻有些微苦澀,「細碎的創傷在生命中多不勝數,我的壽命既短又脆弱,但我還能負荷得住。」
「又或者妳能令自己更加強壯,多少抵禦傷害,或是使自己的恢復速度加快。」精靈翹起鼻子,「這時候妳才會知道魔法有多便利。」
「這時候我才知道,有你在,我有多幸運。」
已習慣眾多讚譽加諸自身的精靈王子微微張口,不敢置信女人笑著道出無禮:「待在你這樣全才又富有的優秀人物身邊,我就可以省下不少時間跟力氣,不用花時間打理環境、不用焦慮飢寒,當然也不用擔心受外頭的怪物迫害,在這地方安全無虞,只要花點腦筋為你工作就可得到不好少處,何樂而不為?」
是實話不錯,但他還是不悅而咬牙切齒,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在王子殿下面前坦白對他的利用且極為自豪、毫不羞慚,如此狂妄又自得意滿,恐怕只有這位來自異世界、性格扭曲的女人膽敢做到。
看驕傲的王子又氣又憤,女人捧腹大笑,完全不打算粉飾自己的捉弄。那笑聲由精靈長耳聽來竟不刺耳,如鈴響嘹亮、如雀鳴清脆,或者更加悅耳……他別過臉去,不想多加妄測為何自己對於她的嘲笑不再憤怒是基於什麼原因,只希望自己躁動的心跳能盡快平息。
「唉呦,生氣啦。」他的退讓讓女人更加囂張,她放肆地揪住王子殿下雙臂,貼近他俊俏的臉龐,對精靈王子的錯愕大言不慚:「至少你知道我對你很真誠。不論欺侮又或利誘都會明白告訴你,我誠懇訴諸佔了你多少便宜,而我仍然為你工作。像我這樣的小人物為偉大的王者付出,你的收穫遠比我的一點報酬要多太多,您才是最大贏家,不是嗎,陛下?」
她期待這個傻王子的驚慌失措,卻沒料到他反過來緊抓住她的雙肩,精靈的臉像熟透的紅番茄,咬著下唇,吐出的話語卻相當穩定:「妳是說,妳為我無私付出,並且坦誠相見,就像夫妻那樣?」
這下換女人傻住了。
隨著他俊美的容顏迫近,一句句盤問也逼著女人:「妳是說,妳會一直陪在我身邊,接受我的庇護、我的關懷,而你也願意支持我的事業,且不求豐碩回報。這是妳的意思嗎?我們信任彼此且相互扶持,而我所理解,這不正是相陪一輩子的伴侶所許的承諾嗎?」
她看著他急促吸吐,白皙的頸子上凸起的喉結隨著呼吸起伏,隱隱浮出的青色血管從分明的鎖骨線條延伸,她無法不去欣賞他光滑的下巴、豐潤的唇瓣、以及翡翠色的雙眼。而現下,這雙眼極為熾熱地向她索求她從未想過要付出的東西。
太近了,她想,他的手勁表達了他的真切,而那份積極的熱情突破她的心房只餘幾吋距離……
「咕嚕」一聲響起,打斷兩人間的緊繃,他們看向悶沉聲的來源——她的肚子。緊接著又是她的縱聲大笑,並趁勢推開他。她抹著眼角笑道:「我被你唬住了,我的王子。我相信對精靈貴族而言這種調情玩笑很常見,但像我這種凡人平民可是嚇到六神無主。」
「不!並非如此,我是——」
他氣急敗壞地想解釋,她卻把桌上的一本書扔出令他接下而停口,她笑道:「希望你能容許我偷點閒吃些點心,忙了一早上我才吃了一塊餅顯然是不太夠,而且為了打掃老闆你的工作室導致今天完全沒有進度。你應該同意比起加班,工作效率更重要吧?」
搶在老闆喝阻前她快步離去,精靈懊惱看著懷裡《召喚餐點:低脂低醣健康魔法餐》,一面納悶她是否也懂他的語言才會挑出這本書,一面糾結方才她是真的會錯意還是裝不在意。
「這呆子竟然開竅了……」她摀著臉快步走著,希望精靈別追上來或突然用魔法現身在她面前。她知道自己的動搖差點露餡,而在臉部的溫度降下前她還不想再見到自己的老闆。
女人在心頭氣惱:「雖然不是沒想過這種情形,但真不敢相信……我和他相處太久了,而且玩過火了!」她並不感到羞愧,反而忿忿不平,「開什麼玩笑,我還沒玩夠咧!我根本不知道會在這個異世界待多久,沒必要對這個蠢王子……」
她停下腳步,咬牙想著,要是那個傻精靈不是詢問她的心意,而是直接表明他的情感、直接擁她入懷、直接親吻她……她知道自己絕不會抗拒。想及此處,倒有些僥倖,那份貴族的矜持是他們之間的重要界線,而她正是吃定精靈王子處處講禮節才會如此放縱。
再度回到廚房並不是想掩飾自己的說詞,而是她真的餓了,算來也到了下午茶的時間,而焦慮促使她又沖起咖啡。縱使有些遲疑,她還是沖了兩人份。但是經歷過一上午的勞動和剛才的刺激,對下廚這件事實在感到意興闌珊。
於是她拿出自己吃了一半的、即將過期的蛋糕。她坐在桌前看著這塊巧克力蛋糕,有種與它相識已超過一年、不,兩年或者也像是三年的情誼,彷彿自己永遠也不會吃掉它。真是太可笑了,她想,「我的客家人血統不可能允許這種事的發生。」
手中叉子深深沒入柔軟的蛋糕,她想持起整塊蛋糕大口大口吃下,別再有意外留下任何一片遺憾,精靈王子在此時的出現,卻干涉了她即將的粗魯進食方式。
精靈侷促地坐在她面前,她放下餐具,對老闆挑眉以訊問他又想如何發難。他不再臉紅但似乎感到不安,口氣中帶著鮮有的不肯定:「我不否認我們應該開始工作,我也不是刻意想打擾妳,只是想知道……關於我們的事業。關於未來。是很唐突不錯,但聰慧如妳,不可能沒有規劃更多將來的事。」
她低下頭,表現出相當不悅的態度,撇下嘴回應:「我能說什麼呢?我只是個凡庸且毫無長處的微渺存在,我不懂宇宙的運行或是世界交互的規律,我很困擾也很無助落在這個沒有道理的界域。我很感謝你對我的搭救,我也知道你嘗試為我找到回家的方法,但我們兩個都受困是鐵錚錚的事實。我為你工作,我知道你有能力挖掘更多可能,你回到自己的歸處只是時間的問題。但我不是,我只是等著壽命消磨殆盡。」
「那並非事實!」他用力敲桌,「正因我們共事已有一段時日,我非常明白妳的能耐!妳不平凡也不該被埋沒,妳不該喪氣或失去希望!若妳與我同處相同的世界——」
停下話語,他別開臉,感到不平又無奈。她在心頭竊笑,「喪氣的是誰還不知道呢。」她知道他想說什麼,關於他們的未來、關於他們的可能、關於更多希望。但設想更遠的事對她而言毫無意義,誠如她所言,正因壽命短暫,她唯一有興趣的是當下。
他再度正視女人,彷彿要宣告震驚王國的重要命令,極慎重地道:「我想說的是,關於方才我所提過,我們對彼此的——」
斗膽凡人伸手按住王子高貴的唇,阻止他逾越當為王室的規範。她笑著,再度持起刀叉,在精靈的疑問面前切著蛋糕。
「我在乎你。我在乎現在、這個當下、此時此刻的我們。」她將巧克力蛋糕切成等分的兩塊,並且又拿來一只杯子,倒滿溫熱咖啡,「研究生命與時間的關係相當困難,我的王子。深究其中意義更加艱難,我不願徒勞無功,或者該說我過於實際,以至於缺乏探究未來的勇氣。
「你可能很重視一項行動的結果將有多少正面影響,但我更在意其過程我有多少獲益。我不求終究是否有成果,因為我未必有資格應得。」她泛出苦笑,「活得快樂、活得有意義很難,但活著才是凌駕一切的基本。更甚者,我時時刻刻都質疑自己是否活著,畢竟我處在全然陌生的時空,我無從知曉我的記憶真假,我無從得知是否掌有自己的靈魂。」
因為妳根本不相信靈魂,她想,質疑就是妳這個人的本質,妳的存在本就是個問題。
「我不奢求與你共創動人的故事。我的事實是,我坐在此處享用食物、感受得到味覺,我能與你交流、與你談論宇宙和天空…‥我能吞吐,且確切感受自我。我擁有自我。這才是再珍貴不過的事實。」
如果妳真的知道什麼是自我,她想。
精靈想駁斥女人的荒唐悲觀,張口想言卻因為眼前奉上的蛋糕而止住。她手中的叉子將蛋糕塊送到他嘴邊,完全不打算告知這塊蛋糕即將過期。
「和你在一起很快樂。現在的我確切明白這份心情,已足夠非常。」她溫柔笑著,「我別無他求,只還想再與你喝杯咖啡。」
精靈的表情出現一連串變化,先是皺眉,接著張口想說話,卻又咬唇閉嘴,他別開視線,帶著些許憂傷,接著閉上眼,嘆了極輕的一口氣。她的觀點對他而言很荒謬,但他接受了。他吃下那口蛋糕,並接過杯子,望著她並細細飲嚐咖啡。如果他在乎她必然會接受,看著他百感交集的神情,她知道自己比他要擁有更多自信,而笑得更加甜美,而使他更加無法反駁,只得接納並享受兩人間少有的寧靜時光。
真可惜自己的電腦與手機不在手邊,她很想放一首符合她心境的迷幻搖滾曲,但轉念一想,呆板的機械韻律也不錯,畢竟工業金屬也是她所愛。她很想對他高唱有關夢境的曲子,有關她無數次由惡夢驚醒仍堅持笑著面對令她恐懼的現實、有關她在惡夢中一再痛苦死去卻在現實清醒存活而痛哭失聲、有關他永遠也無法理解的徬徨悲痛憎恨自卑憤怒羞恥空虛自我厭惡在夢境嶄露無遺、有關她終究還活著的曲子。
她抿抿唇,覺得這回沒掌好水速,口感不比早上那壺咖啡來的豐郁,但這沒什麼不好。因為她在夢中從未能嚐出不同味道的咖啡,與咖啡相關的夢境盡是苦楚。現下,她看著他眼中壓抑複雜情緒,她再喝一口咖啡,覺得喉間甘美無比。
因為過於喜愛咖啡多層次的風味而冷落了甜膩蛋糕,她想自己是不是永遠也吃不完它。但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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