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3日 星期二

所謂江湖

    所謂江湖
 
 
 
    一

 
 
 
  乍一開眼,並非是昏迷前所看到的景象,而是一個人影在他眼前晃動。他從床上彈跳起來,身上的疼痛喚起了昨夜的記憶……
 
  對,他還記得,昨日他們落腳於客棧,他的家僕不巧冒犯了一幫自稱「道上人」的凶神惡煞;到了當晚,叫殺聲響遍棧房,他的僕從們都被殺了,只餘下他負傷逃出……
 
  思憶至此,眼眶不禁盈淚,他抱著膝痛聲大哭起來。直到他感覺到有隻手在他肩上輕拍,才愕然驚覺自己不知身在何處。
 
  抬頭一看,是一名髮掩半面、身材嬌小、身著褐色衣裳的年輕人;看著自己身上已包紮的傷勢,方知自己已得救,他即刻跪在床上對這名年輕人磕頭,「多、多謝恩公相救!多謝恩公相救!恩公大恩大德,雲天沒齒難忘,必當湧泉以報!」
 
 
 年輕人只是苦笑搖手,也不多問,收拾起自己的東西。他看著桌上的銀針與藥材,恍然大悟,「恩公想必是名懸壺濟世的大夫,楊某極其何幸,方能在重傷潦倒之
際遇見恩公而得救!」也不理會對方是否應答,他逕自自我介紹著:「在下楊雲天,年方弱冠,乃江南一秀才。雲天家中上無長輩,此次上京乃遵循先父遺願,為求
功名應試。昨日在悅來客棧因家僕得罪武林中人,而慘遭……」言至即此,又隨即哽咽,揉眵抹淚,大聲喊著:「我楊雲天對天發誓,誓要那幫江湖惡煞血債血還!
若此仇不報,我楊雲天下輩子誓不為人!」
 
  沉默的年輕大夫看著他並不作語,僅是輕輕嘆了口氣。楊雲天沒有注意到救命恩人的反應,他熱切地執起對方的手,「恩公看起來年紀如此之輕,醫術卻是妙手回春、造詣非凡,實在令雲天佩服。楊某希望能與恩公結拜金蘭,尚未請教恩公尊姓大名?」
 
  沉默的大夫總算微笑張口說話,「在下曉楓殘月。」
 
 
 楊雲天甫一聽完對方簡短的自介,即刻放下手滿臉通紅地退後。曉楓殘月雖然身著男裝,聲音卻透露了她的性別。這名傻書生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女大夫也不
理會他,僅是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名號,這書生不禁念道:「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可恩公這『楓』字乃紅楓,非颯颯秋風也。極富詩意。」他眉頭一
皺,問道:「想必這非真名,不知女恩公何故女扮男裝,以假名出外行走?莫非女恩公也是江湖人士?因何不尋得一好人家嫁了,在家相夫教子,作個賢妻良母
呢?」
 
  曉楓殘月斂眸微笑,拂起右半臉的頭髮,這不曾見過世面的富家公子又嚇到而驚叫了一聲;原來曉楓殘月的右半臉上有著極為醜陋的黑疤,近乎覆蓋半張臉,故以長髮掩蓋之。
 
 
 女大夫並不對自己的身世多做說明,反而撇開話題,「在下留下些銀兩與藥方,請公子按藥方內服外敷,數日後便能痊癒。這家旅舍與悅來客棧相距甚遠,閣下不
會輕易遇見那幫『道上人』,在下也已付清了十日的食宿費,公子大可在此安心養傷。往後還請楊公子多加謹慎小心。再會。」
 
  她提起自己的藥箱,正欲離開,卻被楊雲天一把揪住衣襬;只見楊雲天跪在地上,死抓著她的衣擺不放,大聲懇求著:「女恩公,您也是江湖中人對吧?請您替楊某引介道上武功高強的道人,讓在下習得絕世武功,以報深仇大恨!求求您了,女恩公!」
 
  她苦笑,「這事沒那麼容易,再者,在下不過區區女子,一名『半個江湖人』罷了。別說是閣下,在下也不曉武功,也不識得什麼高人名士,公子還是另請高明吧。」
 
 
 也不知這讀書人的禮義廉恥放哪去了,男女授受不親之理也一概不管,硬是不放她的衣襬,開始磕起頭,「求求您,楊某能求的人就只有女恩公您了!家丁們世世
代代服侍我們楊家,卻在一夜之間枉死,雲天無臉面對江東父老、無顏面對先父母啊!唯有報仇,方能以慰他們在天之靈啊!」
 
  曉楓殘月蹙眉,「既是冤案,公子何不報官申訴呢?」楊雲天怒喊著:「報官有何用?當我身陷危機時,官又在哪?江湖武林的事他們哪裡管得著呢?何況我隻身一人在京,人生地不熟,又有誰願意幫助?說不准還會惹禍上身,屆時我又會身首何處?求您了,女恩公!」
 
  曉楓殘月是好氣又好笑,道:「公子是稗官野史讀多了、說書戲曲看多啦!」
 
 
 兩人僵持不下,曉楓殘月也不明白這呆秀才何以認為她真能讓他拜師學藝、學得武功,而楊雲天頑固得不知變通,說什麼也不肯放她走。終究是拗不過這二愣子的
要求,無奈的女大夫只得嘆氣,「說百無一用是書生,真是不錯!連告官這事兒也不會,只是冥頑不靈、讀死書!在下也無可奈何了,隨公子的意吧!」
 
  見她答應,楊雲天又驚又喜,也不顧自身傷勢,急急地用力磕了好幾個響頭,欣喜欲狂哪裡像肩負千愁萬恨的孤子?曉楓殘月心想:要不是她生作這般樣貌,還以為楊雲天是要追求她呢!然想及近日盛會,要如何擺脫這公子哥兒小少爺,已有了個底。
 
  或許楊雲天非江湖中人,可看這公子哥兒一心嚮往浪蕩生活,曉楓殘月無法不為所動。給點教訓,上他一門課,應無妨吧?
 
 
 
    二
 
 
 
 
 曉楓殘月總是無法習慣江湖中的生活,總是無法習慣那樣飄泊不定、你死我活的生存方式。畢竟她只能算是「半個江湖人」,畢竟她是個女人。可她無法忘卻自己
的醫心醫德,所以依然女扮男裝走跳江湖、懸壺濟世。她就是憐憫那些無家可歸的孤臣孽子、同情那些遊子浪人,她就是無法對這些傷者病患棄之不顧,將他們醫好
後,又看著他們踏入江湖這條不歸路。
 
  曉楓殘月是個女人,是「半個江湖人」。她不置身於江湖武林,卻也無法從中脫身而出。
 
  而她眼前的這名小夥子,雖非出身武林,但極有可能一步江湖無盡期。她看著這名俊秀的書生哭哭啼啼替他橫死的僕役們上香,擔憂想著。
 
 
 楊雲天念著悼辭,聲淚俱下,而下誓絕對要報這血海深仇的那段,令曉楓殘月聽得很不是舒服。這名秀才上京本是要應試、考取功名,如今卻為了仇恨而極有可能
斷送一生前程;她嘆著氣,這真是逝者所望?他死去的家僕們真的希望他們看著長大的小少爺,就這麼淌入江湖這泥淖?江湖上家破人亡、背負仇江恨海的餘孤比比
皆是,可不失本性、不失性命的又有幾人?曉楓殘月看多了為力量、權利而腐化的陰謀家,也看遍了死無全屍、不得善終的後生晚輩。而楊雲天將會如何呢?她不知
道,目前她能做的,也就只有想辦法讓他完了這份仇債了。
 
  一張張冥紙在火焰中燃盡,煙灰揚過城郊天際;曉楓殘月看天色漸暗,出聲道:「楊公子,該回城了。」
 
  「是……」楊雲天抹抹臉從地上站起,問道:「不知女恩公將引介哪位道上高人?楊某為報不共戴天之仇,甘願跋山涉水、臥薪嘗膽!」
 
  曉楓殘月苦笑,「先回城再做打算吧。」
 
  天色暗得很快,兩人加緊腳步返城,卻不巧在幾步之距下,看著城門關起。楊雲天對城門上的衛兵大喊:「官爺!求您們行行好,開個門讓我們進城吧!否則我們要露宿荒郊野外了!」但守城的士兵絲毫不理會他的叫喊。
 
  心緒不佳的楊雲天又遭此難,深感憤怒非常,遂大聲怒罵著;曉楓殘月搖搖頭,心酌所幸隨身攜帶了些乾糧,撐過一晚應不是什麼難事。但觀這邊,秀才遇到兵,爭吵不休、你來我往,曉楓殘月怎麼也勸不動這悲憤難當的固執書生;就在此時,她突然瞥見遠方漸進的火光。
 
  那是約有十來人的官兵隊伍,除了為首者,所有人皆持著火把向城門而來;城門上的衛兵與城下的楊雲天都注意到而止住了爭吵,城上一陣急促的喊叫,城門嘎然開啟。
 
  楊雲天正感訝異,卻隱約聽見曉楓殘月「唉」了一聲;來到城下的官隊並沒有進城,而是跟著領隊停下,楊雲天看著那為首者,身著大紅官服,騎在軍馬高高在上,和藹笑著看著他們──不,應說是,這官爺正看著曉楓殘月。
 
  「草民見過常大人。」曉楓殘月彎腰打了揖,楊雲天趕緊跟著行禮,但那官爺不理會書生,親切問候女大夫:「實在無巧不成書,竟會在此與睦大夫不期而遇。久違不見,不知睦大夫別來無恙?」
 
  曉楓殘月趕忙笑道:「托福、托福。」
 
  楊雲天驚奇看著眼前二人的應答,馬上官人睨視這書生,打趣道:「看來睦大夫又給自己撿了個麻煩。中原第一名捕重金禮聘都求不得您到手下做事,隨隨便便路邊的傷殘廢人卻都能讓女神醫睦曉出手相救,這年輕人真是三生有幸。」
 
  曉楓殘月並不反駁話中諷刺,只是低頭慎言:「常大人謬讚了。」但楊雲天對這官爺所言心感不快,忍不住頂了一句:「什麼中原第一名捕?連個大夫都請不到,是名過其實了吧?」
 
  一旁隨從就要喝斥,卻被斥退;這官爺並未發怒,但僅是皮笑肉不笑的調侃:「年輕人,論輩分,你恐怕還不夠格去談論這兩人。」他不再理會這呆書生,只是冷笑面對曉楓殘月,「近來京城將會有大事發生,睦大夫您請……好自為之吧。」
 
 
 紅衣官爺領著他的人馬進城,楊雲生二人也趕緊入城,免了露宿荒郊野外之苦。在返回客棧的路上,楊雲天嘮嘮叨叨地追問:「女恩公,這常大人是什麼來歷?何
以守城衛兵不聞不問,就如此輕易放他入城?他口中的睦曉莫非是妳的本名?妳的年紀莫非比我長?妳的醫術真可堪稱神醫?」
 
  被讚譽的女
大夫只是苦笑,「不過是江湖上以訛傳訛的謬譽。」她眼簾半闔,低聲道:「常笑、常大人乃中原第一名捕,手下能人將才不勝其數,他愛好廣納才幹,所以明知在
下為女子,仍欲納在下為其所用。然……」她頓了一會兒,又繼續說:「他有一外號,因劍術精湛,以及行事作風毒辣,辦案總先斬後奏,故受江湖人稱之『毒劍常
笑』。
 
  「常大人為破案,寧可錯殺一百也不放過一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藝高膽大、位高權重,故能得第一名捕美譽。」
 
  楊雲天不禁露出憎惡的表情,「真是狗官!怎可草菅人命、殃及無辜?」
 
  「他不過是盡忠職守罷了。」曉楓殘月淡淡道。
 
  似乎是沒聽聞她這句話,楊雲天又繼續追問:「對了,他口中所言『大事』,莫非是指京試在即?」
 
  「非也,」曉楓殘月不再掛著笑容,嚴肅說道:「這件大事將在京試之前,近日就要發生。是各大門派首次破例,於京師相約武林大會。公子前幾日不應投宿悅來客棧,因為那是武林人在京的齊聚場所,經常發生流血衝突。道上人和本地人都明白此事的。」
 
  這名坎坷的公子哥兒聽及此,不由得咬牙切齒,痛罵起來,「這些天殺的江湖狗!若沒有他們,我又怎會遭此境遇?」
 
  曉楓殘月淡淡問:「閣下既受江湖所害,又何以要投身江湖呢?」
 
  「那不一樣!我是為了報仇!我是……」楊雲天還想辯解什麼,卻怎麼也接不下去了。
 
 
 
    三
 
 
 
  是夜,照理來說,就算是繁華盛京,在四更時刻應該也會是靜謐無光;但京城內在此時卻光火大作,喧囂殺聲四起!城內家家戶戶都被驚動,平常百姓都躲在自家中,不敢出門探究。
 
 
 在睡夢中被驚醒的楊雲天一看窗外亮如白晝,也不顧三更半夜,急忙去敲曉楓殘月房門;曉楓殘月不慌不忙應門,見楊雲天恐慌的神情,猜測他必是想起數日前之
事,便出聲安撫:「楊公子,您先別慌,沒事的。您瞧,」她指著窗外遠方的亮光處,「那是城西,與此地是相反方向,就是有事,應也不會波及至此。」
 
  「但、但是,那裡不是悅來客棧的方向嗎?難道那幫武林中人在城內燒殺擄掠?官府都不管了嗎?」楊雲天緊張得出了一身冷汗,趕忙撲到窗前觀看情勢,但由於距離太遠,他也不知情況如何。
 
  曉楓殘月也不在乎楊雲天進了她的房間,就要關上房門之際,一道白光映入眼簾,她趕忙低身倒下,才閃過這一刀。楊雲天驚叫一聲,只見一名滿身是血、持著大刀的大漢倚著房門,一面喘息一面大喝:「納命來!」
 
  又閃過一刀,曉楓殘月爬過桌下,持起矮凳禦身,沉聲問:「這位仁兄,您傷得很重,若是動氣導致經脈逆流,後果將不堪設想!閣下還是別輕舉妄動……」
 
  「我放你媽的屁!準備見閻王吧!」
 
 
 話語未休,刀光又閃來,曉楓殘月將矮凳一丟,當下即被劈成碎片。她趁著大漢踉蹌之時,正要逃出房門,但楊雲天已驚嚇得腿軟,坐在地上眼看就要挨刀!曉楓
殘月也不顧自己身形較為嬌小,就這麼衝前去撞上大漢!這持刀大漢似乎是動到氣血,突然口吐鮮紅,曉楓殘月趁此機會將楊雲天連拖帶爬地逃出。
 
  他們才逃出房門,又有殺聲喊來,曉楓殘月拉著楊雲天從樓梯上滾下來,甫一起身,但見大批道上兄弟團團圍住了他們二人,毫無生路。
 
  摀住楊雲天哀鳴著的嘴,曉楓殘月站起身,見眼前各派道上人紛紛掛彩,但由於人多勢眾、殺氣騰騰,棧內無人為之出頭。確定對方人馬還沒有出手的打算,她鎮定心神沉聲問道:「不知各位為何而來?又因何受傷?找曉楓殘月又是所為何事?」
 
  領頭廢了一隻手的男子怒嚇道:「別裝傻了,叛徒!分明就是你勾結『毒劍常笑』,將武林各派人馬騙到京城,為的就是要把我們一網打盡!」後頭也有沙啞的虛弱聲音附和,「常笑陰狠毒辣,江湖上沒有一人看他順眼的!這頭朝廷走狗又意欲除去各大門派,你肯定也參與其中!」
 
  曉楓殘月臨危不亂,仍然平靜,「此言怎說?」
 
  「有誰不知常笑欲將你網為麾下?曉楓殘月,你自稱『半個江湖人』不願干涉武林,不過就是個叛徒!武林大會在即之時,說不願惹事生非,卻出現在京中,一定和官兵勾結!不就是貪圖榮華富貴嗎?還說什麼神醫,根本是無恥畜牲、禽獸不如!」
 
  曉楓殘月暗自咬牙懊悔,若不是因為被楊雲天纏上,她早就遠走高飛了,又怎會踏進這淌渾水?雖明知是百口莫辯,她還是想拖延時間。她大聲問道:「既是武林大會,在下想請問諸位,各大門派的長老高人可有來到東京參與盛會?」
 
  「蠢蛋!這種小場面哪需要長老們出面?」
 
 
 「這可是數年一次的盛會,地點又在京城,怎麼會是小場面呢?」不待他們插嘴,她急忙說:「想必各派高人就是用『場面小』這牽強的理由回絕參加武林大會的
吧?但是此等盛事,各大門派長老們不出席,諸位難道不感莫名?難道就無人知曉此次大會是誰舉辦的嗎?又有誰明白這些消息事如何傳播的呢?各位難道不覺事有
蹊蹺嗎?」
 
  嗡嗡細語方響起,曉楓殘月又趁勝追擊:「各位道上人想必是在悅來客棧遭圍剿對吧?那又是誰放出消息,言曉楓殘月在此,說在下勾結官兵,引諸位來到此處呢?諸位難道不仔細想想嗎?」
 
  眾人為此言紛紛動搖,開始議論紛紛,正竇疑之時,客棧大門突然被撞開!曉楓殘月趕緊將楊雲天推到一張倒落的桌子後,壓低他的身子──
 
  「放箭!」
 
  這冷不防的一聲大喊,使得大門外萬箭齊發!這幫負傷的道上人還不知發生何事,紛紛中箭倒下!大批官兵排山倒海而來,僥倖逃過或不死的如鼠輩四處逃竄,楊雲天只聽著方才下令放箭洪鐘般的聲音高聲喝著:「格殺勿論!」慘叫聲隨而接踵響起。
 
  顫抖的怯懦書生著抱著頭不敢抬視,桌椅撞擊、破壞聲響震天波波,刀劍相接、砍殺嘶吼此起彼落,叫喊連天、鬼哭狼嚎,他憶起那日僕從盡死的場景,不由得嚎啕大哭起來!
 
  曉楓殘月正尋著空隙要逃出,突然一聲殺喊迎面而來,是方才在房中襲擊他們的持刀大漢!曉楓殘月卻怎麼無法拉起這哭號的書生,他的腳彷彿生了根怎麼也拖拉不開,明明身子顫抖不止卻怎麼也動不了!眼看大刀就要劈下,定數難逃,本能驅使她閉上眼等待一切──

  刀鋒並沒有沒落下,大漢的喊殺呀然而斷。曉楓殘月張眼抬頭,僅見大刀「匡啷」落下,大漢不支倒地,他的雙手緊扼著自己的咽喉,雙眼瞪得如銅鈴般大,還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大漢的身子就不再戰慄──在斷氣的剎那,喉間如湧泉般的鮮血隨即傾巢而出。
 
  望向大漢死前的視線所及,是立在大漢身後的常笑。他彷彿沒動過手,腰間長劍早已收鞘,鞘口卻不見沾血;他一如往常神色從容,對任何事都一笑置之。就如同他的名號,劍是如此毒、臉總是如此笑著。
 
  常笑扶著曉楓殘月站起,眼看客棧內道上人盡死,此次一網打盡行動已是大功告成,於是如閒聊般對曉楓殘月道:「讓睦大夫受驚了,真是對不住。」
 
  曉楓殘月看著他,沉吟半响,低聲道:「想必是常大人誘這些漏網之魚來到此地的吧?莫非悅來客棧那方已平定?」
 
  「說是大豐收也不為過。明日午時行刑,此等盛事,還請睦大夫共襄盛舉。」
 
  望著常笑柔和的笑容,她冷聲道:「常大人這份人情,曉楓殘月想必是不用還了吧?在下可是被利用的棋子之一。」
 
  「但還是請睦大夫記住,」常笑愉悅地笑著,緊捏她的下巴,沉聲耳語:「曉楓殘月這條命,是『毒劍常笑』留下的。」
 
  常笑轉身,吩咐手下料理收拾工作,隨即離去,那大紅官服就這麼消失在京城深夜晃動不住的火光中。
 
 
 曉楓殘月聽聞客棧主人痛哭失聲,見棧內被破壞殆盡,而受傷的官差也為數不少,一一讓同袍們抬出扶走;而道上江湖自是屍橫遍地、血流成河,無一倖存。官差
們將屍首一一扔上牛車,堆疊得像山一樣高,一部接著一部,在道路上滴灑血色載離。她不由得深深地、沉沉地,嘆了一口氣……遠長而無奈的一口氣。
 
  轉身回頭,只見楊雲天早已暈死在地上,不省人事。
 
 
 
    四
 
 
 
  翌日,楊雲天又是在不同的一家客棧醒來。他身上的傷口裂開,因此而感到疼痛,但似乎已重新上藥、包紮過。不見曉楓殘月人影,他正感奇怪,卻聽聞窗外街上人聲鼎沸,比起平日似乎要更為熱鬧。他仰望窗外天際,是晴空萬里的好天氣,一點也不像曾經血光大作的景象。
 
  他感到狐疑,彷彿昨日的九死一生不過黃梁一夢。
 
  正滿腹疑問之間,有人敲門,他上前應門,是曉楓殘月端著早膳與藥湯進來。
 
  楊雲天一面吃東西,一面聽曉楓殘月詳述昨晚情況。雖然食物與藥湯是熱的,聽著昨晚驚險的遭遇,他不禁打著冷顫陣陣;反觀曉楓殘月這女流之輩,用著平淡無波的語氣敘述那般險惡的場景,好似是司空見慣、尋常之事。但她臉上常見的笑容卻沒了蹤影,換上了漠然冷淡的表情。
 
  「楊公子,待會兒隨在下上街去吧。」
 
  楊雲天看她沒提著藥箱,似乎不是要遠行;而他心頭也正悶,想透口氣、散散心,就一口應答:「好!」
 
  繁盛京華一同往常,大街上攤販叫賣、人聲喧囂,一片和平、豐饒的景象,楊雲天心頭是暢快、舒爽多了,但卻不曾注意身旁的曉楓殘月心事重重、不發一語。
 
  他們信步來到午門廣場,卻見群眾圍觀、擾攘不已,楊雲天正欲探問一旁路人發生何事,卻被曉楓殘月拉著鑽進了人潮之中,對楊雲天的詢問與喊叫是置若罔聞、視而不見。
 
  曉楓殘月身子雖小,卻還是死活拉著掙扎不斷的楊雲天擠到了人潮最前排;公子哥兒脾氣正要發難,他卻赫然驚覺,他們立足於法場之上。
 
  楊雲天抬頭一看,數日前殺害他家全數僕役的那幫武林人置身於刑場中央,所有人都被綁了起來,跪在地上,而劊子手們也一一立於他們身後,等候行刑。
 
  「楊公子,這正是您要的。」曉楓殘月淡淡說道:「殺人償命,這就是閣下要的。儘管不是由公子您親手將其繩之以法,也算是報了仇沒錯吧?」
 
  「這、這是……」
 
  目瞪口呆之際,午門那端主持處斬的刑官拖曳著長聲,高聲宣布:「行──刑──!」
 
 
 霎時,人們都沉默下來了。刑官持著令牌的手緩緩高舉,場上所有人都屏息以待,就是犯人的啜泣聲也變得木然;鼓聲鏜鏜然陣陣響起,在刑場響亮高揚、迴然不
絕。所有人都緊盯刑場上的一舉一動,連眨眼都不捨得;他們看著劊子手面無表情,一一將犯人背上刑牌抽起、擲出,接著,舉起大刀。
 
  刑官扔下令牌,鼓聲方停、令牌落地──
 
 
 
  曉楓殘月沒有繼續看下去,而是孤身離開了群眾;在喧嘩聲打破寧靜、再次響起時,她默然注視午門遙遠的另一端,那穿著大紅官服的人影。
 
  雖然塵煙中看不清那人樣貌,然她知曉,對方正回以和藹、平易的笑容。
 
 
 
  日照的角度已開始偏斜,人群紛紛散去,刑場上的屍首也一一運走,午門前的廣場頓時豁然開闊。而刑場上濺灑於沙土上的鮮血,也隨著沙塵散布風中,漸漸消失蹤跡。
 
  只餘一人留下,那是楊雲天。他佇立在原處,任和煦的陽光照耀、任輕柔的涼風吹拂,一動也不動地,佇立於原地,良久、良久。
 
 
 
    所謂江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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